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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在哪里?”
“公子身前。”
卓王孙冷淡道:“你在哪里?”
谢开言微微垂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尺开外。”
“能看清?”
不能。加上他的云袖飘拂,她只能瞥见一抹惊鸿般的雪白,无法得知指法的连环技巧。右手弹奏虽有八法,但变化多端,仅凭她听闻弦震,远远不够。
“过来。”
当卓王孙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谢开言只能走了过去。她坐在他身边,看得非常仔细,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淡淡暗香从袖口逸出,渗入她的鼻端,盈满她周身。
卓王孙每次按下一弦,必然停留片刻,稍稍加重弦震,那些短暂的瞬间足够令她领悟。碰到复杂变化之处,他会指点她落指,听到音色纯正了,才会任她弹奏下去。他的举止宽适有礼,言谈虽简短,但无冰凉之处,一盏茶之后,已使她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潜心修习,抛去国别阶层之分,完全沉醉在乐声的教化中。
卓王孙伫立于桥边,静静听完一首弹奏,背影映亭台竹木,显得既岿然又淡远。
谢开言起身,向他鞠躬施了一礼,道:“多谢公子今日教习。”
此时正值日中,流水潺潺而响,浮动一层光芒。她的礼别,即是表示今日不再叨扰之意。
卓王孙背向不动,说道:“去吧。”
谢开言分花拂柳沿原路走回,与花双蝶道别,回木屋准备食用午膳。花双蝶从不挽留她,任她随意来去,这种闲适也令她非常自在。
“谢姑娘上午学了什么?”
花双蝶执着她的手,会送她出院子。
“古琴。”
“公子评价如何?”
谢
开言想了想,道:“得他七分火候。”
“那就是了。”花双蝶笑吟吟说道,“我从未见着有哪个姑娘能这么聪慧,短短一上午就学到了七成,想必是谢姑娘以前就学过音律,有了沉厚的底子。”
谢开言看着花双蝶的笑脸,想了想回答:“母亲自幼教导过音律,每日被我拨弄几番,熟记下来,就能生巧了。”
花双蝶又道:“谢姑娘如此聪慧,按照这能力,不出几日便能学好公子的课业。公子曾说过,倘若连城无事,他便回汴陵述职,我盘指算了算,觉得心里舍不得,不想过早与你分开。”
谢开言默然。
花双蝶拍拍她的手,道:“常来府里,最好一日来两次,每次多留些时辰,我便少些牵挂了。”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不动声色说道:“多谢花老板提点。”
花双蝶塞过两层食盒,直接按在谢开言手上,笑道:“我闲着也是闲着,多做了一些糕点,你帮我尝尝,口味是咸是淡。”
谢开言还待拒绝,花双蝶就连推带哄,好生送她出了院门。
谢开言提着食盒走回,暗暗想到,日后不能学这么快,依着花双蝶的意思,她还必须多去卓王孙府邸,否则特使一走,后面的变故就不好控制。
木屋里,盖飞正在张罗着饭食,清汤小菜,都是盖大的手艺。他好奇地掀开食盒盖子,说道:“好香啊,师父,给我的吗?”
谢开言看了看床头空空如也的篮子,拍开他的头,说道:“我那竹篮里的果子呢?”
盖飞抓着头笑嘻嘻地说:“反正兔子又不在,不如留给我吃算了。”
谢开言拿起木勺喝汤,盖飞抓过糕点塞满嘴,含含糊糊地说:“对了,师父,镇子外的巴图军都撤光了,你真是厉害,到底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每次你一去,卓公子就能答应你的要求?”
谢开言递过一碟水晶糕,说道:“快吃吧,下午随我一起去马场练习骑射。”
盖飞就着糕点呼啦呼啦喝完一碗汤,抹抹嘴道:“师父别忘了,我们的精铁和黄铜不够做武器,怎么拉起队伍操练?”
谢开言替他揩掉嘴角的糕点米粒,道:“我再想办法。”
☆、波折
谢开言采了一束白华花草来到卓府,递给花双蝶,再送还双层食盒,说道:“里面有些粗淡果糕,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花老板收下。”
花双蝶喜笑颜开,双手接过,实在没有意料到谢开言会转赠礼品给她。她拿出一块枣糕尝了尝,觉得酸甜可口,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忍不住频频点头。
谢开言来到后院,卓王孙已经站在了曲水之旁,换了一身天青衣袍,侧影沉落,融入竹景,与昨日相比,采色上已有很大的亲近之意。
她行礼问好,开始一天的课业。
卓王孙替她置办的乐器全属雅乐,琴瑟萧笛一应俱全,盛在锦盒里,任她挑拣,可由他一一传授音律知识。管弦之中她最喜欢笛子,自小就熟习,演奏时变化多端,就像是天籁传来的回响。
卓王孙见谢开言的目光落在一柄长笛之上,便拿起长笛,当先走入小亭。谢开言随后跟上,听着他的释疑。
“笛分南北两种,有曲笛与梆笛之称。取音不同,宫调也不同。南笛醇厚,回味悠长。北笛清亮,曲风高贵。”
卓王孙突然转身,谢开言已停驻在三尺开外。他说道:“你先奏一曲试试。”
谢开言牢记花老板提醒的“缓学多学”的策略,欠欠身说道:“我的笛曲堪比乡间小儿玩乐,随便吹来,恐怕有辱公子清听。”
卓王孙负手而立,道:“无妨。”并递过笛子。
谢开言手持长笛,掂了掂,察觉在那双墨黑眼眸的注视下无法吹奏,有意走到流水侧,背向而立,缓缓吹奏一曲南调。《灯笼曲》立时响起,依然那么活泼清越,就好像有南翎国的孩子聚在谢开言身边,一起叽叽喳喳地唱着:“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想到儿时往事,尤其是夏日午后在乌衣台游玩的往事,谢开言的气息紊乱起来,手指尖一抖,不知不觉走滑了音。她强忍着蚂蚁噬骨般的苦痛,抬手抹去嘴角沁出的血丝,不着痕迹地垂下衣袖,如同那晚在句狐面前吹奏这首《灯笼曲》一样。身后传来一丝清淡飘渺的熏香,她立即避开一步,下颌还是被卓王孙托在了指间。
谢开言惊喝道:“卓公子!”两三根温热的手指钳住了她的下巴,她疾退,卓王孙如影随形俯身过来,清凉花香罩住了她的鬓发与衣衫,久散不去。
她突然领悟到卓王孙并没有更近一步的举止,忙停了下来,冷颜看着他。
卓王孙用两指掐住她的下巴,直接看进她的眼里,冷淡说道:“沉溺伤痛于事无补,你如果心里还有恨,就必须朝前走。”
谢开言拉下他
的手腕,冷冷说道:“我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卓王孙转身,面临曲水竹叶,说道:“等你平静了心思,才能继续余下的课业。”
谢开言调整气息,默默吐纳,骨骼里似乎有钢针在游走,她勉力支持一刻,终于蹒跚走到小亭里坐下,以石桌石椅攀援住身形。卓王孙听着背后几乎不易察觉到的吐气声,抿紧了唇,藏在袖中的手指绷得青紫。
谢开言不忘嘶声致歉:“惊吓了公子,实属无意,可否容我先行退下?”
“别说话。”卓王孙低声说道,走回她的身边,伸出右掌,隔着衣袖搭上她的后背,运力替她压抑毒性。
一股和暖的气息注入谢开言的心脉间,令她舒缓了不少痛苦。她苦苦抑制手指的痉挛,攀住石桌,运功抗御冷热交杂的毒气,薄汗逐渐从额角落下。卓王孙替她拭去汗水,指尖停留在她的脸侧,却没有揩下去。他遽然收了手掌,转身离开小院,不发一语。
谢开言刚从阵痛中回归心神,自然没有发现卓王孙的离去,也看不见他的步履要比平时显得仓促了些。她坐了一会,细细听着河水潺湲,摊开手,看着一丝雾气落在掌心,瞬间消失得不见踪影。
花双蝶带着一名婢女匆匆走来,她倒了一盏温热花露,递过两粒晶莹剔透的药丸给谢开言,软语相劝谢开言服下。“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只说姑娘犯病了,要我带来玉露丸给姑娘。”
谢开言仔细瞧了瞧瓷瓶与药丸,道:“多谢。”
她认出了这是天劫子的清香玉露丸,不动声色地道了谢,施礼后离开了卓府。翠竹垂柳,小桥流水,四周景色一如既往如画卷般拉开,她匆匆走过,却领略不到一丝一毫的美。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离开天阶山时,天劫子只给了她一瓶清香玉露丸,主治她的哑锈嗓音,辅助她抑制寒毒。玉露丸每日吞服四粒,直至今日清晨全部用完,卓王孙竟然推算出了她的服药日期,暗中找来另一瓶药丸续接,这份仔细该是要花费多少心思?
他对她如此青睐有加,过蒙亲信,令她消受不起。
谢开言走向苍茫原野,静静站在西门河尾,看着一轮晕黄的太阳爬升到瘦弱的树梢,半晌没有动作。这里的风很冷,吹散了雾气,孤凉的气息幕天席地罩下,并没有唤醒她的神思。
谢开言站在宽阔天地之间,冥想一刻,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内心的清明。
身后是寂寥而古朴的连城镇,像是醉卧的巨人,他的肩头,远远伫立着一道天青色身影。卓王孙看着谢开言面临河水,一动不动地想着什么,无法猜测她
的内心,只是聪慧如他,已经知道她又走远了一些,因为她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寒。
不知是谁,又唱起了那首惆怅的曲子:“南有乔木啊,不可休思。汉有游女啊,不可求思。”一首《汉广》记述了一个故事,一条河水阻隔了两地的思念,他听着歌声,突然想到,十年前的谢开言,是不是也曾满腹心酸地站在人后,找寻着他的背影?
午后,谢开言坐在桌前,翻查古籍,搜寻炼金术。盖家少年军缺失精铁与黄铜制造武器,这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凭她的学识,冶炼不出黄铜,只能探究到地质差别。
黄铜一般埋藏在溶热岩浆形成的深山里,天阶山那一脉就是宝藏,可惜被狄容霸占住了底盘,盖家军以目前的实力根本冲不过去。留在岩洞里的老族长在风化之前,对她讲述过百年前的变故,说的就是火药炸断山脊,引发热岩浆与泥石冲下,后经一百年的累积,才形成了天阶山的现状。
谢开言想到这桩故事,扼腕叹息。老族长似乎在冥冥之中,帮助过她多次,连无心讲述的往事,都能给她打开一条通往大业的道路。
木屋外,花双蝶轻轻敲着门,软声唤道:“谢姑娘,午后不去公子那里修习音律吗?”
谢开言合上书,放好,打开门,请进花双蝶,并转述没有前去学习之意。花双蝶叹息说道:“好吧,你好好休息。”
谢开言待花双蝶离开屋子,拿出阿照送给她的木片图纹端详,窗格渗落一点阳光,她捏住木片一角凑近光芒,顷刻间,地面就呈现出完完整整的天阶山全景图来。
看了有一会,听闻屋外轻淡的呼吸声,她默默叹口气,打开门,说道:“花老板,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花双蝶孤单站在沙枣树下,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地说:“我想请你去看看公子。”
“怎么了?”
“自你上午走后,公子就一直站在亭子里,一动也不动。我们远远瞧着他,不敢劝。”
谢开言道:“卓公子或许是在清思,不用劝。”
花双蝶怔忪一下,又道:“盖大哥也等在了前院里,似乎是与公子有要事商议。可是公子这个样子,见不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