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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唱戏,过回惬意的日子,他自然听了进去。今晚举办烟火宴会,句狐孤零零站在人后,他看见了,拍着她的肩头,像以往一般与她嬉闹。没想到句狐突然打开他的手,低头疾走,眼角甚至还有来不及擦拭的泪水。他好奇不过,跟着她走出城门,一直看着她坐在骆驼荆棘树下,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开言细细听着盖飞的转述,想了想,道:“随她去吧。”
盖飞叫道:“不对啊,师父,狐狸一向是散漫成性的,这个时候变得不通人情,会不会是病了?如果病了,抓副药给她吃就好了,但如果是她想不开,跑回狄容那里,那马场主一旦怪罪下来,又逼大哥去立什么军令状,要我们把她夺回来,你说这种鸟窝气我怎么再咽得下嘛!”
谢开言被盖飞吵得头痛,叹气道:“放开我的手,不准再摇晃了。我去看看就回。”
☆、夜会(下)
夜空似黑幕,烟花盛放,流丽光芒如同紫色云雾澹荡,照亮了沙丘上的影子。句狐背后便是孤立的骆驼荆棘树,焰彩散落下来,撒在树丛周边,映出了一张凄丽的容颜。
句狐沉默地坐在沙丘上,没有一点心思抬头去看满天流离的焰火。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她会忘记心痛是什么感觉,直到她在傍晚之时无意发现的那道背影。
她很懊恼,为什么没听谢开言的话。
谢开言曾叮嘱过她,狄容即将来犯,她必须留在府院内以保安全,不要好奇地去打听任何事情。
句狐当时撇撇嘴,不以为然。前方不断传来厮杀声,她捂住耳朵百无聊赖地歪在椅子里,还笑话马辛在大厅里转来转去的那个焦急模样。有探子回报,华朝派出正规军队解了连城镇的燃眉之急,最前的巴图骑兵举着太子府御用的锦青金丝龙旗,她一听到这个,连忙跑了出去。
内城较为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可见镇民的谨慎与小心。她匆匆走过跑马街,眼角突然捕捉到一道背影。
紫色衣袍,纤尘不染,随着那人不急不缓的步子,袍底在风中微微扬起,露出了内衬的金丝缀饰。
句狐看了大怔。
记忆中,只有一个人的步伐、背影、衣饰是如此的深沉而凛然。那是一个禁忌的名字,令她忍不住去想,又害怕去想。或许是她偷偷地看多了他离去的背影,所以那些细微的变化、袍底在冷雾或微风中飞扬的样子,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句狐摸了摸眼睛,才发现有泪水遮蔽了视线。
她太想念他了,她这样认为着,无意识地跟了过去。远远地,卓王孙抱着一个身影步入府院,凭着熟悉感,她认出了那是谢开言。
句狐突然脸色大白,心里浮现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为此,她固执地站在院落外,不肯离去。没有人询问过她,为何她要站在这里,即使是随身伺候特使大人的守军,从院落里来来去去,也对她熟视无睹。
她像个影子一样小心翼翼躲在墙角,心底犹如猫爪在挠。她不知她等了多久,好像有一个时辰,或者是更长的时间,终于等到一道紫色身影向她慢慢走来。
“什么事?”卓王孙一开口,就是惯用的冷漠声音。
句狐捏住裙带角,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卓王孙越过她,起步向秋猎场上走去。她紧紧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喉咙里发干发涩,却没有勇气说出半个字。
虽然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思念的人,但是他的脾性,她可深深记得。
六岁起,她就在中原大地上飘零,跟着戏班学
戏。班主见她长得眉清目秀,将她卖给了狎妓的老爷,老爷有着特殊的嗜好,严重摧残了她的身体。等到她能下床走路的时候,她逃了出来,遇见了一个不应该遇见的少年。
那个少年很冷漠,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袍,远远瞧着,眼睛里像是装下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偏偏没有半点感情。她匍匐栽倒在他脚下,他都不会看她一眼,尽管皑皑白雪上拖行着一道殷红的血迹,源源不断地从她□流出来。
“救我。”她害怕五十岁的老爷再次抓到她,向十三岁的他频频说出这两个字。
衣衫单薄的他退开三步,依然站在银妆杉树之旁,面对已经放晴的雪空不说一句话。家丁们很快涌了上来,拖着她的双腿,倒拉着离开雪地。
她无力抗争这肮脏苦难的命运,只能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个少年的样子。
他背对着她,袍底轻拂雪雾,纤尘不染。
眼泪突然流了出来,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索性放开长长的衣袖,看着匹练般的缎布在雪地上流连。她被人倒拖着远离,她只想保持着最后一份洁净。
于是她舔舔裂开了的、正在流出血丝的嘴角,曼声唱道:“奴也想枝繁叶儿茂,奴也想清波洗娥娇,怎奈他磐雨重重浇,打得花瓣儿四散逃。青天不见奴,奴不见青天,好把风轻云儿散,吹走十丈红尘妩软,待晴空,剪出双燕飞上云霄殿……”
她笑着唱着,哭着唱着,再笑着拂动长袖,挽出伶人们常作的兰花指。一朵俏生生的兰花以婉然风姿停驻在雪空上,似乎是她遗留在洁净之地上的最后一抹惊艳。她闭上眼睛,准备咬舌自尽。
一阵淡淡的风声拂过,耳畔没了那些家丁们粗鲁的辱骂,有微微的风掠开她的发丝,带来极清淡的草木香气,她睁开眼睛,发现雪地里散落了大片血迹,那些恶魔一般的家丁,全部倒在了半丈开外,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连忙裹紧裙子,遮住了流血不止的□,也遮住了令她耻辱的标志。她颤巍巍地走近雪地里那抹天青色身影,哽咽道:“谢谢。”
少年转过身,不看她的惨状,只是冷淡说道:“你真的能飞上青天?”
她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少年再说:“朝前走有座市镇,去茶楼找一个说书先生。”
她再走近两步,踌躇道:“你……你是什么人?那位先生……又是什么人?”
他突然反手捏住了她的咽喉,眼睛里明澈似冰,比雪空还冷。“记住,没有人能靠近我。”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冰冷的他摒弃一切人,不
准任何人走近他身边,三步之隔,那是一个永远的距离。
她去了那个市镇,拜见了妙手无双的修谬先生,先生引荐她,使她入了奇门,成为先生的师妹。唯独有一次她听到先生喊着他的名字:潜公子。而在平时,先生和所有人一样,都唤他为公子。
原来他叫叶潜。
她与他聚少离多,必须赖在修谬先生旁边,才能勉强见他一面。她酝酿了许久,四年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那个时候为什么站在雪地里?为什么要穿得那么单薄?”
十七岁的他出落得修长俊美,岂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他不语,挥动衣袖,当面扇上两扉门格,将她阻挡在门外。她扑上去,惶急说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已经看到了?看到了我是……?”最后两个字,她极力咬紧了嘴唇,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的声音从漆黑冷清的室内传来:“我没说的事情就不准问。”
从此,她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或者说,他给了她最后一丝尊严,使她活了下来。
句狐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远去,怔忡呆立。他说过,他不愿意解释的事情就不准发问,那么她就不问吧。她甚至猜想过,以他的脾性,倘若她再问下去,换回来的只能是他更加的冷漠,亦或是痛下杀手。
她相信,他不管做什么事肯定是有理由,只是这些理由不能让外人知道。
句狐呆站许久,一名甲衣卫士急急走过来,对她说道:“卓公子有令,你明日必须启程,离开连城镇。”
句狐的脸色白了白,道:“为什么?”难道是她一时流露出的失意模样,令他察觉到她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
卫士置若罔闻,只说道:“我会沿途护送你入汴陵,依照卓公子的承诺,你能入住太子府。”
句狐闻言精神一震。但她转念想到谢开言那双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脚底就有些踌躇。
卫士看了,早有预见,冷冷说道:“卓公子要我提醒你一句,假如你忍不住,对着其他人说一些离奇的话,那么下场只有一个字——死。”
句狐抬头看着卫士,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冷冰冰的意味。她思前想后,内心挣扎半天,脸色一时如同变幻的风云。卫士站在一侧,冷冷瞧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决定。她闭上眼睛,想着少年公子潜的模样,想着他一路走来的艰辛,终于压下了谢开言那抹孤寒的身影,重重点头道:“谨遵旨令。”
卫士离去,她失魂落魄地转半天,碰到了盖飞。盖飞拍着她的肩膀,大声说道:“师父叫你
躲在狐狸窝里别出来,你怎么不听话呢?”
联想到谢开言的名字,她的心底一阵刺痛,忙拂开盖飞的手,逃出内城。察觉到盖飞跟了过来,又转身离去,她料到盖飞会回去对谢开言转述她的异状,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句狐怔怔坐在沙地上,看着脚边一抹伶仃瘦弱的苦丁兰,用手扶了扶它的叶子。旁边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轻踏在沙砾上,宛若一缕清风吹散了湖面,拨得她心潮生乱。
谢开言停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垂手而立,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没说一句话。她的身后喧乐大作,各色焰火直冲上天,渲染着夜色。那些五彩光芒落在两人之旁,似雾中花,似水中月,顷刻之间散了痕迹。
句狐低着头,偷偷地哭了很久,眼泪一颗颗坠在苦丁兰叶瓣上,润湿了大地里孤立无依的花草。而谢开言仿似看不见,仅是陪她站着。等到最后,她从袖罩里抽出一柄短笛,轻轻地吹奏。
乐声如慈祥的母亲,一遍遍抚摸着句狐的全身,连发丝都能熨帖得平整。句狐走南闯北多年,知道这是一首江南小调,每当月色升起之时,南翎国的母亲们会殷殷唤着贪玩的孩童归来,手持灯盏,带着孩子走过长巷,合唱起这首《灯笼曲》。
“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灯笼笑得响。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句狐暗暗听着,哭得更厉害了。谢开言叹口气,拿着短笛敲敲她的头顶,说道:“狐狸应该是笑着的,哭个什么?”
谢开言走开一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束清藿花草,用丝带束起,递给她,道:“别哭了好不好?”
句狐抬头看着焰彩下的谢开言,想牢牢记住那张温柔的脸。因为能看到谢开言褪下冷淡的面孔实属不易,在她句狐二十八岁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人待她这么温和过。
她接过花束,擦干了眼泪,哽咽道:“不要问我为什么失态。”
“好。”
风声凄清,跑过原野,连城镇内依然是那么喧闹,时而传来隐约鼓乐。砰咚一声,一大束烟花燃放在夜空里,软若柔荑,亮如星辰,刹那间的美丽倾布远方,像是仙子降下五彩霓裳。句狐站在光辉里,环顾四周,如同从幻境中走出一般,眸色印着深深的痴迷。
“第一次见到如此美的烟火。”等到内疚、懊恼、痛苦的感觉都随风而逝,她稳了稳嗓音,终于能恢复常态。
谢开言看着句狐拉着裙裾在焰彩里转圈,临风飘舞的样子,微微笑着,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