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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飞大奇,仍垂首回答:“是我师父。”
卓王孙眸中转过一丝了然之色,此句之后,再无言语。空气清冷起来,马一紫侍立一旁,汗水涔涔而下。片刻后,他松开紧皱的眉,低声对随从说:“去请谢姑娘来。”随从领命而去。
谢开言留在木屋内匆匆洗漱一番,正对着菱花镜检查发辫及腰带,突然听到通传。她见周身无误,徐步走向主楼正厅,摸下两粒玉露丸服下。
厅内之人见着她来,均是眼露暖色,仿似历经冬霜雨雪之后,大地逢了春一般,个个都流淌出一丝活气。
谢开言扫视一眼厅上情况,内心猜得出几分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不含糊,直接问道:“不知卓公子来连城镇有何见教?”
卓王孙目视一眼花双蝶,见花双蝶会意抬头,才移过眸子,注视于谢开言的脸庞之上,回道:“讨还彩礼。”
一旁的马一紫不由得轻轻一抖,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好不容易请对了人,能让贵客开金口,偏偏他的来意很棘手,直接认定是连城镇劫了道,使用的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好在厅上还有一个谢开言。
“卓公子恐怕走错了地方,彩礼是由狄容部落劫去。”
卓王孙冷淡不语。一旁的黑甲轻骑兵士上前一步,出示一截钢网绳索,朗声道:“我们查访过关外所有铁铺,得出确切的线报,能够证明这种特制钢网只能出自于连城镇。”他的手里,拿着的正是盖飞劫道那日使用过的钢网残骸。
马一紫一听无法抵赖,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谢开言面不改色,轻掠嘴角,道:“公子既是有备而来,请直说此行目的。”
那名轻骑士兵依然代替卓王孙作答,而卓王孙的目光,却像水流一样倾泻入谢开言的双瞳里。“太子嗜玉,不能错失那对玉兔偶尊。”
言下之意即是,其余等物可以先不追究,一是他们知道彩礼去了哪里,二是他们在乎的只是那对价值连城的兔尊。厅下侍立数人转过万千心思,最先还是谢开言先明白过来。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彩礼被狄容纳作‘岁贡’,强行征要过去的事情?”
士兵答是。
谢开言突然朗声道:“既然已知狄容侵犯边镇连城,为何不发兵庇护本朝子民,免遭外族奴役?”
士兵突遇质难,噤声。
卓王孙冷淡道:“连城镇自今日起,才算得上是华朝半个子民。”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知道他抓到了要害之处。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马一紫才在镇前主街上臣服于卓王孙脚边,毫不避讳地做了华朝与狄容的两姓家奴。
诘问一来一去,这次换成谢开言沉吟不语。
卓王孙稍稍敛了冷淡语气,开口说道:“可求太子增兵边营,以待狄容来袭。”
谢开言连忙目视马一紫,马一紫对上她的琉璃双瞳,一愣,仍然怔忡站立。无奈,她只得敛袖正容,躬身朝卓王孙施了一礼:“有劳公子了。”
马一紫这才明白过来,谢开言将棘手问题丢给了卓王孙,请使臣大人去求援兵。他马上抚掌而笑,点头说道:“的确需劳卓公子大驾促成此事。”
谢开言见目的已到,退至一旁,看到身边的花双蝶抬起秋水双瞳望向自己,不禁和善一笑。
花双蝶连忙敛衽回礼。
厅下还有两人像是泥菩萨一样站着不动,盖大眼鼻观心,垂首侍立;盖飞转动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到处逡视。
马一紫只觉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掉了,连连笑着,固请卓王孙停留几日,观摩不久之后的秋猎大会。
卓王孙一双冰雪般漠然的眸子在众人面上扫过一遍,最终停在谢开言意态恭顺的侧颜上,答道:“也好。”
出得厅后,盖飞缠住谢开言,请她收回那条拜求卓王孙传授学识的成令。
谢开言微微一笑:“为什么?”
盖飞嚷着:“那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连你要说什么都猜得到,来这之前就教会了身边的卫士,让他来和你言辞对峙。”
谢开言抿住唇,拂开他拉住衣袖的手,径直离去。
盖飞不依不饶地追上。“师父,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打滚给你看。”
谢开言即刻喝道:“胡闹!”
盖飞踢着脚边的石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谢开言停下脚步,站在路旁,等着盖飞走上前来,叹道:“小飞,如果你想成为一名有作为的将领,就不能回避学识。你时常缠着我给你讲典例故事,却不知卓王孙真有满腹才学,能治世安邦,连师父都自叹比不上。你想天劫子已是百岁高龄,博览古今之书,尚要在我面前推崇此人,可见此人的才能达到何种境地。我们虽用暗计赚他便利,但有机会恭听教诲时,一定不要错失过去。”
盖飞默然想了一会,才道:“好吧,我一定多努力。”
既然师父有办法让卓王孙收下他这个学童,那么他一定要拖得久一点,尽量多学一点,让师父刮目相看。
☆、误会?
连城镇左侧有座幽静清雅的宅院,竹滴空响,檐扫松风,独胜塞外绚丽景色。马一紫将此处洒扫一新,双手供奉给了卓王孙作府邸。花双蝶临时居住在宅院之外的屋舍里,铺开轩架、染池,清整侧廊及纹木窗,采明丽光线,飞针走线缝制衣衫。
谢开言经过门前的沙枣树,小心避开脚边孤零零的花儿,踏着如梭柔荑来到花双蝶住处。
“花老板在吗?”
她背着双手,站在蔷薇花架下探头张望,云雾似的绢罗布匹随风飘荡在眼前,将她的身影重重掩落下去。
花双蝶从侧廊转角匆匆提裙前来,见着她,马上敛衽行礼。
谢开言连忙退让一旁,含笑道:“以后不要对我如此讲礼,可以么?”以前在巴图镇,花老板待她极亲近,不仅替她梳发束衣,还能开句玩笑,在她手臂上掐上一掐。每次对上那双闪动着光彩的眼睛,她都忍不住笑开嘴角,从心底涌现出一股暖意。
但观现在的局面,花双蝶总是矜持得体地微笑:“应该的。”
谢开言不解,摸摸脸,好奇地望着她。
花双蝶只是抿嘴笑着,双眼溢满暖色,神态较之以前,有很大的恭敬礼让之意。她不愿开口点明,谢开言也不勉强她,说了说此行目的:缝制一顶软毡女帽。
“谢姑娘想要什么样的款式?”花双蝶进屋一趟,抱出众多布料及花饰,放在石桌上,供来客挑选。
谢开言想了想,道:“漂亮即可。”
两人坐在花棚阴凉处撑开绷架,以丝线走绣花蝶纹饰,谢开言才绣了两针,指尖被扎,滴出一小点血迹。她忍住痛一声不吭,将五指扎得遍地开花,堪堪绣出一幅图饰,模样秀颀可依,大体差强人意。
花双蝶凑过来瞧了瞧,奇道:“谢姑娘,这个不是花蝶吧?”
谢开言斜掠她一眼,道:“是竹子。”
花双蝶仔细端详,看着青丝绣线旁浸渍一抹红晕,暗叹口气,面上却不声张。她依照谢开言的样式,绣了一丛更加轩丽的竹子,点缀上两只翩翩扑翅的紫蝶,素手轻扬,极快缝制出软毡帽的绢布套饰。
谢开言搬来竹凳坐在她身旁,侧头看着她的动作,内心赞叹不已。一顶雪英软毡青丝绣饰的女帽即刻成型,比北理娇俏的流苏帽多了几分秀雅和大气。谢开言双手捧过,欲留酬金,遭拒绝后拜谢离去。
花双蝶覆下谢开言针绣的竹饰绢布,清洗干净丝线旁的血渍,熨干,加了一层缎布垫底,就着竹饰飞针走线缝制了一只锦囊香包。攫取特制的草末花叶填塞其中,锦囊便透出一股淡淡雅馨。
她将锦囊放进袖中,整理衣襟,顺着侧廊转到角门,请示后,垂首走入卓王孙的宅院里。听到人声,忙避嫌后退几步,等候在院墙边。
卓王孙玉带轻缓,伫立于疏竹之旁,一袭白袍翩翩若雪,描摹出清俊雅健的风骨。身边的黑甲骑兵报告说:“边镇军营接到驿站邸报,核实了公子的特使身份,已备好了军马,等待公子进一步调度。”
卓王孙听后即刻答道:“传我谕令,原地待命。”
骑兵施礼离开庭院,布置信鸽,将密令传播出去。
花双蝶远远行礼,走了过来,恭顺唤道:“公子。”
卓王孙转过身来,冷淡道:“在厅上,明白我叫你看什么了吗?”
花双蝶始终垂首低看地面,眉目一如既往的温和。“回禀公子,奴婢自然知晓。”
“说。”
花双蝶低头思索一刻,开口道:“谢姑娘身上所穿衣衫不是南方样式,衽左裾长,绣着鹅黄雪绒,应是北方游牧民族中贵女的通行装扮。所系腰结精巧耐看,成半月散开,十年之前在南翎国有个名目,唤作‘双胜结’。”
卓王孙默然伫立半晌,敛起修长墨眉,说道:“这么说,她是在北边碰到故人了。”
花双蝶咬了咬嘴,睫毛簇簇一抖,一丝叹息掐断在唇边。
卓王孙看她一眼,冷淡道:“有话直说。”
花双蝶暗地鼓了鼓气,垂首道:“谢姑娘曾在我店铺落脚,是我亲自替她挑选的衣衫。看她的束衣方法,手法极为生疏,可见以前都由丫鬟替她打点着一切。”
“她不会穿衣,这个我知道。”
“公子知道?”花双蝶愕然抬头,见着卓王孙紧锁的眉峰,一怔,马上垂头,恢复了恭顺姿态。
卓王孙仿似看清了她的疑惑,冷漠道:“以前偶聚,每日清晨都是由我伺候她起床,亲手替她穿上每一件衣衫,自然知道她的秉性。”
花双蝶眼神不由得颤了颤,才知道这位富贵公子为谢开言做到了什么程度,日后,她又必须如何对待谢开言。
竹叶拂扫秋风,院子里清冷无声。
半晌,卓王孙才开口说道:“北边的故人竟然能让她放下心防,沐浴更衣,看来交情不简单。”
他的语声像雪片扑落下来,遮住了周遭的朗朗晴天。花双蝶斗胆抬头,果然看到了一张黯然的脸,遽时觉得庭院美景遍失颜色。谢开言怕洗澡,她是见识过的,只是此次的改变,似乎让他也有所松动,那双眸子里,明明白白透出一股阴鸷来。
花双蝶想了想,立刻拿出青竹锦囊,双手捧上,禀明来历。
卓王孙拈过,以指尖摩挲绣饰,一直低头查看,径直朝内宅走去。“传句狐。”
花双蝶连忙施礼离去,寻找陪着谢开言去过关外的句狐。卓王孙的意思很明显,想从身旁之人找出谢开言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她明白个中厉害,自然不敢含糊。
草料场旁。
句狐拿着箭矢端首,眯着眼睛看准黑漆漆的壶口,出力一扔,练习投壶游戏。她试了几次,都未中矢,干脆左右摇晃起身子,似轻柳摆风,做出盈盈扶不稳纤腰的样子。
谢开言垂袖走近,出神地看了一会她的玩耍。
句狐还在轻轻地摇,轻轻地晃,三千青丝披泻身后,漾出一朵墨绸的花。她的腰肢越来越离奇,软得像一条闻音起舞的青蛇,抖动个不停。
谢开言奇道:“投壶本该稳身稳神,你为什么摇晃?”
句狐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将我倒放在马匹上驮回来,颠簸了一路,到现在看什么都有点重影子,我不晃,怎么配上眼里的那些眩晕儿?”说着,她又乱颤着,丢出一枝箭,没中。
谢开言冷不住脸,笑了起来。
句狐撅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