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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侯爷根本没有误收假信,而是收到了从京城来的密信后才会领着骑兵营的将士去了青南山。”
此话一出,犹若石破天惊,不少武将更是立时就站了起来,广场上一阵喧闹。
嘉宁帝摆手,眼沉如墨,“张坚,你怎么知道送信之人来自京城,又如何确定便是此信命令忠义侯截杀了帝家军?”
以忠义侯的谨慎,若是知道副将得知了真相,根本不会留他活到如今。
“回陛下,草民会知道是因为当年这封信是草民亲自转交给侯爷的。”张坚像是陷入了回忆中,声音缓了下来。
“十年前的冬日,有人来侯府送了一封信,只说是京城的老夫人思子心切,送来的家书,当时草民巡营归来,正巧在府门前碰见,便替侯爷拿进了书房。第二日我拜府时听管家说侯爷看了书信心情沉郁,草民以为是老夫人出了事,便欲入书房劝慰侯爷,哪知书房里没有人,草民无意中看到炭盆里在冒烟,一时好奇上前查看,发现里面焚烧的正是前一日草民带回的家信。当时那信还未烧完,草民匆忙间看到了“帝家军”几字,草民虽心生疑窦,却未往深里想。
“三日后,侯爷傍晚点兵,率将前往青南山诛杀北秦铁骑,可是交战之时,草民却听见冲下来的士兵喊着自己乃是帝家军队。当时草民察觉不妥,向侯爷谏言,哪知侯爷一意孤行,定要剿灭山上军队。到了深夜,山上就没了声息,侯爷说兄弟们英勇,犒赏全军,领着我们回了青南城。”
“草民心中疑虑未消,便在回城之时寻了个借口返回了青南山,那时已至拂晓,天已视物,草民在山腰和山底看见……”他顿了顿,声音干涩老迈,“漫山遍野的帝家军都没了命息。草民惊慌大骇之下,未敢停留,转头便回了青南城,不敢对人提起半句。第二日,帝家谋逆的消息传来,草民当时还隐隐窃喜,以为侯爷是奉皇命如此,哪知数日后,陛下劝降帝家军的圣旨传来,草民如晴天霹雳,惶惶不可终日。这一役后,侯爷陆续将参战的骑兵同袍遣送至各边疆小城,草民也不例外。从此远居边塞,一晃便是十年。”
张坚抬首朝嘉宁帝望去。
“陛下,草民隐瞒真相,自知死罪。可这十年来草民不敢言半句,不是舍不得这条老命,而是为了我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们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在西北一呆就是一辈子,最自豪就是自己是个保护百姓、效忠大靖的老兵。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杀的不是北秦人,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大靖将士,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安生!可是十年了,当年青南城的兄弟早就死的死,回乡的回乡,他们至少还得了百姓的照拂和祭奠。但那些死在我们手里帝家将士,背了十年叛国的骂名,埋在不见天日的青南山……他们的冤屈又能向谁说!陛下,那也是我大靖的将士,大靖的百姓啊!”
张坚猛地跪下,一遍又一遍叩首于地,老泪纵横。
仁德殿外,只闻得见身着破旧将袍的老者哀戚的叩首忏悔声,不少年迈的老公侯和老将军愤怒地移过头,拂掉眼角泛红的湿意。
他们的年岁和张坚大多差不多,历经十年战乱,有了从龙之功才会荣耀全族、光宗耀祖。可面前这个老将,明明为大靖打了一辈子仗,守了一辈子疆土,保卫了一辈子百姓,临到老了,却不敢安享晚年,只因他遵循了军令,稀里糊涂地杀了同袍手足,所以一生良心不安,如今还要在这皇城之中、百官面前叩首请罪,偏那瞒尽世人的忠义侯却在京城享了十年富贵,多么可笑!
韩烨坐得笔直,紧紧握住木椅,逼自己望着那老将,目光不移动半分。
这是他们韩家造下的孽,他们韩家的罪!
安宁脸色苍白,不忍去看那青石的地板上渐渐现出的血迹。
不知从何时起空中飘起了雪,像是映着老者呜咽的低诉一般。任安乐抬头,望着漫天飞雪,突然想起她帝家被满门抄斩那一日,帝北城也是一日大雪未停,她当时的满心悲怨和这老将何其相似?
任安乐弯腰,低身,半跪于地,生生托住老者的肩,将他缓缓扶起。
“老将军,你没有罪,那一万将士也没有,梓元拜谢老将军给了我帝家将士一个真相。”
任安乐的声音不大,却不可谓不动容,满殿朝臣心生感慨,直叹这个真正的帝梓元倒是传承了帝家风骨,颇有当年帝家主的气韵。
她安抚了张坚,将他扶至一旁,才抬首朝一直沉默的嘉宁帝望去。
“张老将军的证词,陛下可信?”
任安乐这一问,逼得嘉宁帝进退两难,若答“信”,那这件事便会顺藤摸瓜,从忠义侯身上继续查下去;若答“不信”……嘉宁帝苦笑,广场之上,文武百官,还有谁会不信这老将之言?
“若陛下不信,可宣忠义侯至仁德殿,和张老将军当堂对峙,以解陛下疑虑。”任安乐负手,朗声道。
正在此时,众人未注意的地方,一小太监慌慌张张靠近御台,朝赵福低语了几声。赵福脸色大变,不动声色靠近嘉宁帝禀告。太后隔得近,模糊听到了几句,华贵的妆容亦掩不去她眉间瞬时冷沉的郁色。
众臣望见刚才尚算冷静的陛下顿时冰冷的脸色,心底一凛,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嘉宁帝摆了摆手,一双眼深不见底,“不用了,朕相信张坚所言,确实如黄卿猜想一般,是构陷帝家的人指使忠义侯做下此事,残害同袍,朕决不轻饶忠义侯。帝梓元,朕会着兵部和大理寺共查此案,早日寻到那幕后之人,给帝家和帝家军一个交代。”
直至此时,这一桩公案总算有了定论,众臣心底悬着的石头正欲落下来。哪知,任安乐清冷莫名的声音将这块石头一下子便提了上去,不带半点含糊。
“陛下,那幕后之人就在这仁德殿前,陛下今日便可还我帝家一个公道,何须再寻?”
第九十五章
二十年前大靖皇朝刚立之时,太祖和帝家主两擎天下,韩家和帝家无论兵力,还是威望皆在伯仲之间。一山不容二虎,若天下间有谁对帝家心怀忌惮,说句心里话,全大靖朝官百姓都知道,唯有皇家。
但这话却不能说,也没有人有胆子说。
此时,望着石阶上立得稳如泰山的任安乐,众臣齐皆沉默下来。他们也想知道,当帝家孤女隐姓埋名十载,一朝揭露十年前的真相时,皇家到底要如何应对?
“帝梓元,你说主使之人就在这仁德殿外?荒唐,满朝大臣、皇亲国戚谁敢做这种事?又有谁敢构陷帝家?”嘉宁帝的面容威严莫名。
此话一出,众大臣脸色一变,开始急哄哄地回忆自家当年可和忠义侯府有过过节,这种时候若是背上了构陷的名声,光天下百姓的唾沫就足以将他们淹死。
“陛下,臣从未言是诸位公侯陷害了我帝家。”
听见任安乐的话,众臣才算舒了口气。
嘉宁帝挑眉,“哦?那你说的是谁?”
当年帝家之事哪怕是证据全翻了出来,也根本寻不到人指证幕后指使者,这一点,嘉宁帝比谁都清楚。
“陛下。”任安乐昂首,“先从那封送到帝北城的密信说起,能临摹笔迹者虽有,可前提是那人必须熟知被临摹者的惯用笔法。据臣所知,陛下每日的笔墨都会送进皇家珍阁典藏,无用的当日便会销毁,皇宫守卫森严无比,陛下的物品更是被严加看守,恕臣直言,这世上最难模仿的便是陛下的御旨。至于天子玉玺,若非熟知内宫之人,又怎能轻易的偷到手。而且那人还能将污蔑的信函藏于靖安侯府,背后的势力更是不容小觑。”
这话说得太微妙了,众臣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丰富多彩。嘉宁帝目光沉下,“帝梓元,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安乐未答,只循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不止如此,那人一封信函便能让朝廷一品公侯、手握重兵的忠义侯俯首听令,毫不迟疑……”
任安乐停下,稍一停歇,直直朝御台上的嘉宁帝望去。
“臣斗胆,请陛下猜一猜,我大靖之上能同时做到刚才这些的能有几人,而这仁德殿前最有可能做下的又是谁?”
满殿静默。众臣瞪大眼,望着朗声质问的任安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靖之上视帝家为眼中钉肉中刺处之而后快的那人,不就是……尽管努力克制着表情,但众臣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御台上飘去。
韩烨眉头一皱,连他也只能查到密信是从宫中送出,根本无法确定是父皇还是皇祖母,任安乐为何会如此说?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也不知道的?
“好、好!好一个帝梓元!”嘉宁帝脸上的平静终于破裂,他望向任安乐,微有冷意,“帝梓元,你说的……是朕。”
嘉宁帝猛地抚掌于御桌上,朝任安乐斥去:“荒谬,滑天下之大稽,朕是大靖天子,万民皆为朕之子民,朕怎会做下如此人神共愤之事!你若怀疑于朕,拿出证据来,否则朕定不饶你!”
任安乐毫不避退地迎上嘉宁帝的眼,缓缓道:“陛下,臣没有证据。”
众臣呼吸一滞,韩烨神色亦是一变,却听得任安乐朗声道:“可是依臣所见,若陛下是那幕后之人,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为何我父亲毫不怀疑那封书信的真伪,为何忠义侯会依密令行事,未有半点推脱……天下间能做到如此地步者,不可否认,陛下的嫌疑最大。臣不愿冤枉陛下,可臣也不想一门冤屈不得昭雪,臣恳请陛下拿出证据,向臣和天下百姓证明……陛下无辜。”
让天子向万民证明自己无罪!这等诛心之言,也太大胆了,众臣静默地看着对峙的两人,心里头莫名古怪。
若这句话没被□裸撕开,皇家尚可遮掩一二,拖些时日去寻个幕后之人,做个交代。可如今任安乐如此直白的在文武百官面前质问,皇家已退无可退。
或许该这么说,任安乐这是在逼陛下,要么就竭尽全力寻出真凶,不得有半点推诿,要么就担下构陷帝家,屠戮八万将士的罪名。
今日之后,天下百姓虽不敢言,但所有人都会猜想陛下就是那陷害忠良的人,皇家天威自此荡然无存。大靖立国不过二十载,根基尚未大稳,若有人因此事兴风作浪,煽动百姓,那韩家江山恐会危矣!
在座的大臣哪个不是深谙朝堂之道,几乎是瞬间,就将这利弊给分析得清清楚楚,看向任安乐的眼神更是不同。一介女子,区区几句话便能让天下陷入动荡,也太骇人了些。
嘉宁帝比仁德殿下的百官想得更多、更远。他抿住唇,眼底的怒火几欲汹涌而出,却到底忍了下来。帝梓元蛰伏十年,将帝家谋反之事的证据全摆在了百官面前,皇家当年错斩忠良已失了民心,若他这个大靖天子还担上屠戮子民的罪责,必将被万民口诛笔伐……好一个帝梓元,她竟是比当年的帝盛天更加棘手。
太后沉默地坐在御台上,转头瞥向一语不发的嘉宁帝,心有懊悔。若是十年前在帝北城就杀了帝梓元,也不会留下隐患,到如今累得整个皇室都要背上骂名。
后妃公主的位置上,安宁坐得笔直,她沉默地望向任安乐,一双眼黑不见底。
“这桩桩件件,陛下确实比任何人都值得怀疑,若要臣释疑,请给臣一个说法。”任安乐见嘉宁帝不语,缓缓开口,那眼却迎向了安宁,毫未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