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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那可是出了名的严师,对他更是严而教之。温朔一听这话就发憷,急忙讨饶,“殿下,我只是说说而已,别让我去右相府了,苑琴不见我,您要是也不待见我,我就没地儿可去了。”
温朔悲从中来,说得那叫一个哀戚。韩烨脚一顿,转身皱眉,看他半晌,突然手上的马鞭顺溜的挥了过去,“孤养了你十年,在你心里头就和个小丫头一般的地位!”
温朔口不择言的下场便是被韩烨挥着鞭子在东宫里追了半日,闹腾的上下不安。
倒是东宫的守将宫娥多有感慨,亏得老总管聪明,遣人去把温小公子请了回来,殿下都半个月没笑过了,这回总算有了些笑容。
下午,温朔穿着被抽得只剩下布条的衣袍哭丧着脸跟在韩烨身后入了书房。想必知道他们刚才耗了不少体力,御膳房准备的吃食丰盛异常,饥肠辘辘的温朔狼吞虎咽,举着一个鸡腿对着韩烨直傻笑。
韩烨额角直抽,想必是在任府混久了,这小子把苑书土匪窝的做派学得十成十,还说被任府拒之门外,满口谎言,任安乐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比小时候更……韩烨叹了口气。
望着无忧无虑的温朔,他突然问:“温朔,你可想去寻亲生父母?”
握着鸡腿的手顿了顿,温朔沉默半晌,摇头,“不想。”
韩烨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在叫花子堆里被殿下捡到的……要不就是我爹娘不再人世,要不就是他们不要我了,哪一种都好,没必要找了。”温朔朝韩烨笑了笑,露出一排虎牙,“放心,殿下,我没忘了这些年您当爹又当娘的把我拉扯大,等您老了,我把您当亲爹孝顺。”
“帝家之事定会有解决方法,虽然我不太喜欢那帝家小姐,但是陛下迟早会把这个媳妇儿还给您的,您放宽心,好好养伤就是了。”
温朔放下鸡腿,就着油腻腻的手替韩烨舀了一碗白米粥,递到他面前。
韩烨眼眶微涩,使劲拍了拍温朔的头,笑骂一声,“你这个臭小子!”
温朔嘿嘿一笑,低着头又开始猛吃。韩烨凝看他尚显青涩的脸庞,转头朝窗外看去,仿佛看见……尚还年幼的帝梓元拉着虎头虎脑的帝烬言跑进东宫的画面。
“韩烨韩烨,你快来看,我小弟抓了一只蛐蛐!”
那时候她无法无天,在东宫内就敢唤他这个一国储君的本名。
可也只有那个时候,他在她脸上见到过那样纯粹的笑颜。
梓元,烬言已经长大,只可惜,你不能陪着他,我亦……不能告诉你。
任府,苑琴走进书房,对着凝神查看西北卷宗的任安乐低声道:“小姐,有人托门房传了口讯进来,邀您在涪陵山一见。”
“哦?是谁?”任安乐抬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
苑琴默不作声,只是递上一把平凡无奇的竹剑。任安乐顿住眼,接过竹剑,站起身,行到窗边。
从她离开九华山,入安乐寨,回京师,像这般的竹剑,已有六年不见。
她记得极清楚,那些年,为了学好剑法,她曾经在帝北城外的九华山上练断了七百三十二把竹剑,她用斧头一把把削好,再一把把折断。
这是最后一把,她下山那日,留给了她的老师,也是帝家最后和她血脉相连的人。
第八十四章
涪陵山坐落于京师西北,山下是皇家围场,山上有一清幽小寺,半山腰竹林似海,顶峰梅花殷红一片,难得的好山好景好寺。平日里文人骚客、达官贵族、贵家小姐多喜来此祈福求愿,陶冶陶冶情操。
任安乐统共来过两回,一次是入京之初,在围场上一箭三雕技惊四座,十年后和韩烨的再次相逢;一次是现在,她徒步前来,取下配饰,换上最简单的麻布衣袍,外面裹了件大裘,如当年她一身无垢被带入九华深山时般,来见帝盛天。
帝盛天这个名讳太过遥远,云夏之上多野史传记,有尊其为帝家主,有骇其为修罗,但她更愿意称她一声‘老师’,虽然她从来没有如此唤过。
其实任安乐八岁之前,对这个名震天下的姑祖母并无过多印象,太祖驾崩时,她才两岁,之后帝盛天隐迹天下,甚少现于人前。六年光景后帝家倾颓,她被洛家护下,洛铭西悄悄送她去永宁寺求医,帝盛天一直都未出现,直到两年后……
帝家族人的祭奠之日,秋风凛冽,枯树遍山,她一个人抱着冥钱香烛花了两个时辰爬上九华山的帝家先辈坟冢,见到了那个坟冢尽头跪着的素白人影。
素白衣衫,素白布靴;
苍白面容,如雪长发。
笔直的跪在漫山遍野的坟冢前,虽一人单薄之躯,却凛冽沉重如泰山,整座顶峰似乎都被那一袭素白身影的苍凉染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哀默悲戚。
唯一个背影,她便能认定,那人是帝盛天,除了她,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如此跪在帝家先祖的坟冢前。
任安乐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撼,或许她这一世都不能忘记那一瞬的情感。
就像苍凉天地间,陡然知道世上不再只她孤单一人背着满门血债和八万英灵的冤屈,懵懵懂懂沉重绝望的走过一世。
看到帝盛天的那一刻,在帝家被灭族的七百多日后,她心底的滚烫和希冀头一次一点点涌了出来。
任安乐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帝盛天为何会消迹在云夏之上数年,也没有问她是否猜到韩家有一日会背信弃义灭尽天良,甚至没有问她怎么能在帝家满门被诛、帝家军含冤惨死的时候消失无踪。
从前她想过无数次质问的场面和说辞,却在那一日突然止了所有言语。
帝盛天是人,不是神。
她无法责问她唯一的亲人,若时间能轮回倒转,这世上有一人愿牺牲所有挽回当年之事,除了她帝梓元,必只有帝盛天。
入冬之后,连降大雪,涪陵山的石阶上虽有沙弥清扫,还是留下了薄薄的软雪,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任安乐紧了紧大裘,伸出手哈了口气,一步一步朝山顶走。
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儿多了,总是喜欢悲伤春秋。
那时候,九华山的帝家坟冢前,帝盛天看见她时又是何般光景呢?
她不是菩萨,着实猜不出来。但……却永远记得帝盛天眼底转瞬即逝的惊喜珍惜。
哪怕此后朝夕相处的三年,她再未见过帝盛天一个笑容,可任安乐知道,帝盛天待她,一如对待当年唯一的子侄——她爹帝永宁般用尽心血。
任安乐如今就是一副花架子,拿剑吓人或是对付些宵小还成,遇到高手一准露底,她爬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望见山巅小寺的一角,眼睛一亮,一气呵成小跑了半柱香到了山顶。
许是这几日大雪,涪陵山清冷异常,她步履未停,走进梅花林,远远望见林中空地石桌旁端坐的人影。
那人手执棋子,凝神观局,一身墨黑长袍,衬得一头白发格外显眼。
哦,任安乐突然想了起来,洛家大叔说过,姑祖母这一头白发不是在太祖去世时染白的,而是很多年后她出现在九华山,对着帝家坟冢,跪着半月未动,朝夜轮回间,自此,发白如雪。
洛大叔说,这是姑祖母对自己的惩罚。这世上已无人能谴责帝盛天,唯有她自己。
任安乐原本亦步亦趋行上前,临到头了嘴一咧,嘿嘿傻笑几声,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那人对面,露出一口白牙。
“哟,姑祖母!今儿个真巧,您也来这赏雪看梅呢!”
如果这片桃林里有第三人在场,同时还知道这二人身份的话,恐怕一口气提不上来,就给不明不白的往生了。
但好在这地儿除了她们,没有旁人。
帝盛天眼皮子都未抬,只定定看着石桌上棋局,握棋的手凝在半空。
任安乐自感被冷落,撇了撇嘴,朝棋盘边上指了指,“咯,下这,下这,以己为饵,诱剿敌军……”她来了兴致,连连督导,“再下那,咱们来个空城计,整死那些贼嘎子!”
她这个姑祖母被世人传得跟神人一般,武功谋略,医术兵法皆冠绝于世,可唯独下得一手臭棋,且喜欢关在家里一个人磨练,这些年头,硬是没有半点长进。
哎,这个世界果然是公平的啊,哪里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人,不过是吹出来的罢了。任安乐越想越沾沾自喜,瞬时,棋盘上只瞧得见任安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两只爪子。
帝盛天被挤兑得不剩半点城池后,总算抬了眼,望着整个人快趴上石桌的任安乐,挥了挥手,呵斥,“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叫啥对弈啊,不就是您一个人闲得无聊找点乐子,我来指点指点,也好让您破了这局。姑祖母您说,是不是?”任安乐笑嘻嘻抬头。
猛不丁撞见帝盛天眯起的眼,她心底一怵,暗道不好。
果然,清冷的声音在梅林里突兀响起。
“帝家祖训第一百零三条。”
任安乐倏地立起,声音朗朗:“不得忤逆长辈之言。”
“老规矩。”帝盛天懒洋洋瞥了她一眼。任安乐脱下大裘,只着一身单薄布衣,绕着石桌在梅林空地上开始跑圈。
帝盛天得了清净,握着棋子左右手你来我往,很是满足。
一炷香过去,两柱香过去,细细的喘息从一旁传来,但脚步声却未停,直到跑完了五十圈,任安乐才顶着满头汗苦哈哈的走过来。
“姑祖母……”任安乐拖长腔调,一腔委屈还没开始倾诉,就被帝盛天一句话堵在了嗓子里。
“气息浮弱,内力散尽,非半年之功不得小成,你在九华山上苦练数年,一朝毁于一旦。韩烨值得如此?”
任安乐面上的嬉闹之色散去,她敛了眉眼,行到石桌旁,坐下。
“有所为有所不为,欠了就要还,还好如今欠的我尚能还。”
帝盛天顿首,抬眼,“能还就好,韩烨……这些年,怕是难为他了。”
任安乐极少看到帝盛天情绪有波动,却没想她提及韩烨时竟会有些许不忍,这实在是个稀罕事儿。
“半年前在苍山下,是您救了归西?”想起那个至今赖在任府的吃货,任安乐问。
帝盛天点头,“途径苍山,顺手救了,他天赋不错,你如今散了功力,留着他正好可以用上一二。”
任安乐琢磨着她这位姑祖母真乃神人也,归西这个护卫来得如春日细雨,那叫一个准确及时。琐事问完,她开始请罪了。
“姑祖母,我为阻韩烨的婚事,让钟海提早将青南山的事揭出来了。”
帝盛天眼底云淡风轻,仍一个人兴致勃勃下着棋,只是问:“你拦住他的赐婚,可有理由?”
任安乐顿了顿,杵着下巴,有气无力的打量着棋盘上两军对垒的战况,“那帝承恩一开始入泰山原本是给皇家备着拖延时间的,哪知那个二愣子一心把她娶进门,我看他这一路披荆斩棘的挺不容易,就仗义了一回;再者我这回走了眼,没看出这姑娘实心里其实是个黑的……实在不敢推去祸害那愣子,免得日后心里有愧,睡觉不安生。”任安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如此也算救人半生喜乐,善哉善哉。”
帝盛天由她打诨,“阻了就阻了吧,青南山帝家军的事,你待如何?”
得,重点来了。任安乐坐直了身子,微一沉吟,道:“只差寻到青南城的老将了,若那些老将还有人活着,此事十拿九稳。”
帝盛天听到这话,方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