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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怔怔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本是历代城主与药师才能知晓的秘密,今日王郎中情急之下,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便是世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白氏巫觋,却只是他人手中的棋子。
白荔若没有服下“冰魄”,一定会像普通世家小姐一样出嫁,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白潋晨若没有服下“冰魄”,也许可以纵马高歌,逍遥红尘。历代巫觋都应如此,白氏每十年为他们举行人祭,到底是谁才是真正的祭品?
她怔了半晌,心中越发悲凉。她看了看依然昏迷不醒的白潋晨,低声问道:“公子与夫人知道他们服下了‘冰魄’了么?”
白溯风沉默片刻,答道:“不知道。”
清音似乎已经没了愤怒的力气。她又问道:“如此说来,他们都是棋子?”
白溯风并未反驳。清音冷笑不止:“可怜你待白潋晨极好,原来只是赎罪。”
白溯风不语,半晌才答道:“……不错,我是在赎罪。这本是上代传下的规矩,我无权更改。”
清音恨极了他这不温不火的模样,就如血祭那日一般。她正欲开口,一旁的郎中却道:“这位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但这是白氏的内事,与你无干。你也许觉得这样太过残酷,但你事实就是如此,巫觋一旦逝去,白氏必将大乱。”他将一根银针扎入白潋晨大穴,又道:“一个人的性命与整个白氏相比,孰轻孰重?历代城主对待巫觋,又有哪一个不是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姑娘,你又凭什么怪罪城主呢?”
清音心中乱成一团,竟然不知该怎样回答。从方才到现在,哪一件事不是荒谬至极?她望着白潋晨,见他双眉紧锁,□的上身扎满了银针,在灯下反射着丝丝冷光,心中一酸,终于哭出声来。
她只是觉得他可怜。
这样的少年只是一个棋子。他的爱与恨,悲与喜,都被尽数磨灭在这样一具躯壳下。她犹记得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吐露心事。他板着脸,眼中却是湛湛水光,薄薄的唇吐出“你又在骗我了”这几个字,伤人伤己。他不需要她的同情,却又一再向她示弱。她还记得昨日清晨他对她露出的那个微笑,晚上却要面对他即将死去的事实。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他说出口……
白潋晨,你根本不该生在这样一个家族中,白氏配不上你。
她低低啜泣,缓缓跌坐在地上。地板冰凉,丝丝寒气顺着身体一点点爬上来,仿佛死亡一般阴冷。她这样哭泣,却并未有人喝止,在场几人只是沉默不语,就像几尊石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郎中扎好了银针,这才逸出一声叹息。此时窗外已是黎明,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再过一会,阳光就会划破云层,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白溯风望着天边,缓缓站起,低声道:“玉清,你去将所有长老召集来。快去。”
王郎中抬起头来,眼中露出询问的神色。玉清跟随在白溯风身边多年,却隐隐明白了几分。她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城主,您这是要……”
白溯风却道:“快去,不要再耽搁了。”语毕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玉清便不再言语,垂首退下。
绝望
白氏有七位长老,都是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他们居住在隐凤城各个角落,平日里并不抛头露面,除非有关乎全城安危的大事,城主才会召见他们。然而这次却不同以往,天色未明之时,他们就接到城主密令,便一路赶了过来。待进入白府,却见侍卫肃立,火光漫天,似乎刚刚平定了一场混乱。
议事大殿中亮了几盏油灯,映着窗外微光。白溯风坐在主位,以手支额。他身后立着白和,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泄露了些许心事。长老们面面相觑,心中不解。犹记得上次齐聚,还是在今年四月的时候,大家为穆如凡之死商量对策。这次突然召见,又是为了何事?
白颐看了白和一眼,却没有看出什么倪端,便沉声问道:“城主,您将我们召集过来,有什么事么?”
白溯风闭了闭双眼,低声道:“穆如扬死了。”
他话音刚落,长老们顿时一阵骚乱。这穆如扬不是将要成为白氏的城主夫人么?怎么会死在这样一个当口!且穆如凡才死未过半年,穆如家的长女也死在隐凤城,白氏该怎么向穆如氏交待?一名长老颤声道:“……穆如小姐怎么死的?”
白溯风道:“自尽。”
众人一怔,只觉得荒谬至极。一个即将嫁人的女子为何要自尽?又有何事可以逼死穆如家的小姐?他们满腹疑惑,议论纷纷,一时间殿内嘈杂至极。而白颐站在殿中,心中也是极乱。虽然穆如扬之死十分蹊跷,但他却更关心自家侄儿。
白溯风是他大哥长子,与他虽不算亲厚,但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性子到底如何,他心里也算清楚。只是这次一见,却发现白溯风面色苍白,双眼也晦暗无光,就像蒙尘的珠玉,没了往日的璀璨光芒。白颐暗自心惊,当初大哥暴亡,也没见他露出这种神情,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他至此?
他斟酌片刻,沉声道:“城主,穆如小姐为何要自尽?”
白溯风轻叹一声,道:“都是我咎由自取。”他环顾众人,又道:“不过这件事以后再提,现在,我有另一件事要说。”
众人一怔,就听白溯风道:“此时巫觋性命堪忧,我要举行血祭,请各位长老速去准备。”
这次却是一阵静默,众人半晌都未回过神来。巫觋可是白氏最为重要的人物,一旦失去,后果不堪设想,隐凤城百年基业也可能毁于一旦。白颐性子本来就急躁,此时更是沉不住气,他猛地上前一步,大声问道:“城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巫觋会性命垂危?白府的侍卫都是怎么保护他的?”
白溯风抿唇不语,白和却怒道:“白颐长老,您这是在指责城主么?”
白颐也动了怒,厉声道:“住口!这件事轮不到你来插嘴!城主,巫觋到底因何而性命垂危?难道、难道是因为白荔那孽畜么?”
白溯风缓缓摇首:“与她无关。这件事……也是因为我,其中原委我会向各位说明。只是晨儿此时中了毒,虽然暂且抑制住毒性,但只能活过三日。我召集各位速去准备血祭,也是逼不得己。”
他话音一落,又是一片死寂。白溯风静了片刻,便道:“如果各位没有异议,就去准备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动身。血祭是十年一次的大事,单以祭品的挑选来说,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在三日之内想要完成,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而且这个时候再举行血祭,定会使得隐凤城百姓人心惶惶。一名长老为难道:“城主,一定要举行血祭不可么?”
白溯风颔首,眼神如冰。众人心中更凉,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巫觋掌权的时代,巫觋并不时常出现在众人眼前,但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已经根深蒂固。如果失去巫觋,后果他们比白溯风更清楚。但是——
白溯风见众人站着不动,便敛眉道:“各位还有什么异议么?”
无人出声。白溯风见状,语气越发不耐:“但如果各位心还向着白氏,就请速去准备。举行一次血祭十分不易,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颐等人无奈,正欲下去准备祭祀事宜,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慢着。”
众人一惊,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材削瘦,须发皆白,但眼神如鹰般锐利,令人不敢直视。众人一见那老者发话,却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停下脚步。
白溯风面色一沉,却恭敬道:“二叔公。”
老者微微颔首,沉声道:“城主,我不同意再举行血祭。”
白溯风闻言神色更是冰冷:“为何?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巫觋去死么?”
老者轻叹一声,道:“城主不必动怒,巫觋是我白氏根本,老朽自然不希望他逝去。只是三日之内,我们根本无法找到这么多祭品啊……”
白溯风抿唇,冷冷道:“只要二十个女子的鲜血便好。这城中都是人——”他神色陡然一变,硬生生地止住了,无法再说下去。
老者露出了然神色,他道:“城主也知道,这些都是人命。老朽不希望城主杀孽太重,日后定糟反噬。”他顿了顿,又道,“老朽倒有个主意。今夜知道巫觋即将逝去的人,只有我们而已。如果城主封锁消息,世人便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白溯风怔怔地望着老者,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他还待出声,一旁的白颐却道:“二叔,那可是巫觋啊……”
老者沉声道:“巫觋又如何?老朽不管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巫觋即将逝去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既然我们无法在三日之内举行血祭,便只好将之放弃。”
白溯风怔怔道:“放弃?”
老者颔首:“现在已不是巫觋掌权的时代,若是完全封锁住消息,谁又会在意他是死是活?城主天纵英才,怎么在这事上乱了方寸?好在白氏才举行过一次血祭,距离下次血祭还有十年。在这十年之中,城主完全可生下一个嫡出血脉,用以代替白潋晨。”
众人仍然沉默不语,殿中气氛越发凝滞。但此时他们不是无声的反驳,而是默许了。不错,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巫觋固然重要,但此时早已不是巫觋掌权的时代了。历代巫觋唯一的作用,便是在每十年一次的血祭上举行祭祀,为白氏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白溯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暗淡下去。他涩声道:“您真的要放弃白潋晨?”
老者微微颔首,眼神越发锐利。白溯风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怒道:“二叔公,您说的很有理,也许在各位看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但我还是要举行血祭。”他无视众人惊愕的神色,又道:“杀孽算什么?只要能救他,我连性命都可以舍弃!晨儿他……他已经为这个白氏付出太多,他已经永远不能再长大了,难道我们就不能救他一命么?!”
老者露出悲悯神色,却打断了他的话:“城主糊涂了么?巫觋并不是无法长大,而是容颜不老。那可是神的恩赐,世人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啊……”
白溯风怒火更盛,但与此同时,他心底却升起一股绝望之感。
他无法反驳。他无法将历代城主的秘密告诉他们。
不错,用二十条人命换取一命,固然残酷无比,可世人又何尝不是呢?什么神的恩赐,什么梦寐以求,哪些不是先祖用来愚弄世人的?历代巫觋与人祭,都只是为了遮盖一个谎言。
他心中明白,如果世人知道真相又会如何?他们或愤怒或失望,但最初的震惊之后,巫觋之名却绝不会废。隐凤城主的子嗣中,总会有一人服下冰魄,继续愚弄世人。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化作最后一句话:“可他是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