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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青扯着我,他的声音自我身后断续传来,我听不太清楚,一路上支撑我的精气神瞬间抽没了,我的脑子一片眩晕发热,我不晓得要做什么,可是我的腿是有自己意识的,它们要朝前走啊……
为什么你们要拦着我……
眼前是小郑叔叔的绿军装,我挣不开他,耳边又尽是程可青焦急的声音,他给我下保证,“……楠楠……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我保证你有下次上台机会的……黄老师也说了……你急着什么呢……等你病好了……谁敢不让你上去唱歌……我就让爷爷下命令逮他……”
头晕,头好晕……我挣不开小郑叔叔……心中有难以言喻的难过……
实在无力,我妥协了,“你保证?”
“我保证。”他拼命点头。
我提出要求,“好,我不进去,我要在入口听听她们唱歌。”
程可青同意了,他让小郑叔叔抱着我,站到入口处。
小剧场的入口有一块黑色绒布门帘,类似于电影院入口那样儿的,我就着门口,小小地扒了一个缝,朝里面望。
最后一次大彩排,果然好耀眼啊。
小剧场的舞台灯光弄得好漂亮,我的合唱团伙伴们分散地坐在舞台上,一束柔和的锥形灯光打在赵菁云身上,跟着她缓缓移动,她嘴里唱的歌,是我练习了千百次的《歌唱二小放牛郎》,她的声音如云雀一般盘旋在剧场里,优美的回旋。
这一幕……这一幕是我在梦里幻想了好久的……是我微小的喜欢……请……请不要夺走我微小的喜欢……
舞台上的歌在唱,门帘后的我也跟着唱,幻想我已经站在舞台上,大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呢,我的声音绝对与赵菁云不同,她是云雀,那我就是高岗上清冷的凉风,每一句歌唱都饱含我的凄怆,“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我做她爸爸,我做她妈妈,永远爱着她……”
哎,我怎么唱串了呢?
我停了下来,发现身边的可青和小郑叔叔他们俩目光怪怪的,他们是不是暗地里在笑我?
我脸红了,嗫嚅地说:“别笑我……我不过是……”。
我想说的“唱串”两个字还没出口,突然一阵眩晕凶猛地袭击我,胸口闷得十分厉害,喉咙一痒,我连忙脸一翻,“哇”的一声,朝着地上大吐。
“楠楠……怎么了……怎么老是吐……”
晕过去之前,我听到了程可青慌乱的声音,离我微弱而遥远……
我摆脱眩晕,逐渐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半躺着,脑袋斜上方有黄黄的灯光,旁边的人好像是医生,穿着白大褂,我刚想动,即刻被人按住,是小郑叔叔。
“别动,别说话!”小郑叔叔的神情很严肃。
我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可青也在,他握住我的手,很紧很紧,“楠楠,你躺好,什么都不要做。”
为什么他们那么紧张严肃?
我迷糊地想,静静地,按照他们的要求躺好,姿势不动。
那位医生叔叔不知拿了什么东西,他不停在我的左耳朵里捯饬,我身子躺着,我的眼睛没有躺着,不时能瞟见到他把红红的小棉花团放到医用托盘里。
等到他说,“她耳朵里的血已经清理干净了。”那些棉花团就不扔了。
后面,他把头上一个奇怪的圆圆大眼镜戴好,遮住了一只眼,接着,他扒开我的耳朵看,一边看,一边问我,耳朵里是不是有奇怪响声一类的问题。
我一一回答,他又看了一会,给我做了一些测试,最后,他让护士阿姨带我到医疗室外面候着,他要单独给程可青和小郑叔叔说事。
门关上的那刻,我似乎听到飘来的声音,“初步诊断是外伤性耳鸣导致的呕吐……”
周身一片寒流而过……
身体的事,瞒不了我本人,何况,我坐在医疗室门外没多久,首长爷爷来了。
他们都进去了,我是最后进去的,医生叔叔没有含糊其辞,他站在我的右手边,声音清晰明了,还很缓慢,怕我听不清楚似的。
我被动地听他说话,傻了一样,其实,我也和傻子没区别了,别无选择,听他宣布结果。
从头到尾,可青暖暖的手,拉着我不放的手,支撑我呆立着听完。
他说了那么多,我却只要问他一句话……
“我以后还能唱歌吗?”
“应该可以吧。不过,你的情况,以后尽量少接触音量大的地方。”
是这样啊……
“哦。”
从医院回来,可青窝在我房里,抱着我,哭了许久……
我任他抱着,任他哭着,我什么都不想动,我只想躺着,好好地躺着。
“楠楠,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在我完好的右边耳朵哭着说。
说话?
我要说什么话?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漂亮如黑琉璃的眼睛里满是闪动的泪光,白绢轻薄的脸蛋儿全是凌乱的泪痕,“和我说话,楠楠你和我说话。”
我不懂要说什么啊,要是我说了话,一不小心,哭了,怎么办?
你肯定会更难过的。
你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让你更难过,你说过,我是你的“小可怜”,你知不知道,“小可怜”是从来不流眼泪的呢?
我抿住嘴,不开口。
蓦地,他不哭了,眼泪一擦,再看时,竟有戾气在眼波流转,微吊的眼梢绷出锐刃,好像能将世上任意的东西,杀成一地的碎片,“你不和我说话,我去让方奶奶也把我一只耳朵打聋,和你作伴好了。”
说完,他要跳下床去。
我吓得一个激灵,扑到他身上,抓住他,搂住他,死按住他,怎样都好,就是不让他跑开,我的声音发颤,“不准……我不准……”。
对……对不起……我还是哭了……
我埋在他脖根那儿流泪,“你要是也听不见了,以后,我说话给谁听呢?你是我的耳朵,你以后是我的耳朵,不准聋,不准去找奶奶。”
渐渐地,他的身体放松了,两只胳膊牢牢箍着我的脖子,声音离我似近还远,低低哑哑的,“楠楠,我心里有恨……”
《春琴抄》的故事里,春琴被人弄毁了自以为傲的容貌,她自知貌丑,为了不破坏在佐助心中的姣美形象,她对他避而不见。而痴恋的佐助为了能够继续呆在春琴的身边,用针自残双目,再不见满目风光,与春琴一道沉溺于黑暗的世界,终于心愿得偿,伴在春琴左右。
我和可青,不是春琴与佐助,所以,聋的只有我一个就好。
聋的,只有我一个就好……
第四十三章:那年那月那事……
走在过道,身后是客厅的欢声笑语,前方的厨房里传来菜下油锅的“刺溜”声和抽油烟机的声音,我的听力不行,这些本来应该很大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都变得悠远了。
推开厨房门,我探个头看里面,魏阿姨的锅铲正在锅里翻炒,旁边的菜台子上放着一溜做好的美菜,春卷、麻辣蹄筋、糖醋排骨、米粉肉……等等,色、香足够,看得人垂涎欲滴,想必味道更是上佳。
魏阿姨是本地人,三年前到的程家,奶奶伤了脚,行动不便,魏阿姨一面料理家事……另一面照料奶奶的起居,后面,奶奶腿脚好以后,魏阿姨也没离开,而是一直留下,成为奶奶的帮手。魏阿姨烧得一手好菜,逢年过节、宴请客人,都是她大显身手的日子,今天也不例外,因为今天是年三十嘛。
厨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是魏阿姨从中午做到下午的成果,因为她自己也要回家过年,做完这些菜,她就可以放假休息了,所以,她做菜比平时利索很多。
“魏阿姨。”我叫了她一声,“可以把菜端饭厅了吗?”
魏阿姨侧头一看,瞧见是我,满面笑容招呼我,“楠楠,进来吧。我快弄好了,你先帮忙把这些菜放冰箱里,明天要吃的话,拿出来热热就成。”
厨房的抽油烟机声音不小,再加上炒菜声,魏阿姨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已是听得不太清楚,但是,这个对我没有照成任何障碍。
记得那时,我的左耳失去听力不久,仅剩右耳的听力,回到班里正常上课,班主任谭老师对全班说了我的“病”,要大家照顾我,给我集体的温暖……
谭老师是好心,我知道,可是……
拜托你们大家,能不能不要用惊奇、探究等等的另类眼神看我呢?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说话呢?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小声议论我呢?
我不是全聋,我听得见!!!
我不是动物园的展览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听力的聋哑人,请收起你们将我勒得难以喘气的“关爱”目光,我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请你们尊重我,将我当成一个与你们没有区别的正常同学看待。
“关爱”目光的其中,就连赵菁云,也是一副怜悯、施舍、同情的眼神,好像我已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似的。不仅是她,她妹妹小兔子赵乔云、田继戎、田莉,还有大院里的其他伙伴,他们看我的眼神全变了……
对我态度改变的,不止是周围的同学,还有少年宫合唱团的老师们。
当我说想继续唱歌的时候,合唱团的黄老师面露遗憾,且无不婉转地告诉我,按我目前的条件,已经不再适合进入合唱团继续唱歌,要是自己爱好,自娱自乐唱着玩还是可以的。
那是继医生叔叔告诉我一只耳朵聋了以后,我第二次那么傻愣,整个人都没反应了,如果不是程可青拉着我回家,我肯定不知道怎么走回去。
那天,天气极好,好到我流泪。
走出少年宫的大门,抬头仰望,高高的蓝天,惨白白的阳光刺到我的眼睛里,是不是从一开始我的世界原本是一片惨白呢?是我的胡思乱想,给它涂上了颜色吧,自以为是的颜色,果然,没父没母的孩子,是得不到好东西的。
我决心再不来这里。
警卫员小郑叔叔开车搭我和可青回家,少年宫的大门在后视镜里印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嘁……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连最后一眼,也不要看它,滚吧,离开我远远的!
一路相伴,有程可青温暖的怀抱,对我来说,足够了。
回到家,吃过饭,洗洗澡,快要睡觉,却不见程可青。
没有他陪我,我怎么睡得下?
我摸出房间,去找他。
楼上楼下都找遍,出人意料,我最后是在奶奶的房间发现了他。
耳聋以来,我心里很抗拒经过奶奶的房间,所以,我也没有去看望过奶奶的伤势。晓得他在奶奶的房间,我踌躇地想了几分钟,直到隐约听见虚掩的门里传出说话声,我才想着躲在门外,偷看程可青在奶奶房里做什么。
透过门缝朝里看,房间里的景象令我吃惊,不晓得经历过什么事,奶奶素来整洁的房间,东西乱了一地,碎的碎,坏的坏,连衣柜的衣服都被翻了出来,全散在地上。
一室混乱的景象,奶奶躺在床上,她的一条腿吊着简易的石膏牵引,并不像程可青告诉我的只是崴了脚那么简单,看起来的伤势比他告诉我的要重得多……
可青,当时,你是用了多大的劲儿去弄伤奶奶的啊,奶奶那么大年纪伤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