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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子青支肘侧头,安静地聆听着。
霍去病望着她,月光不经意地润泽着少年的面容。
即便这少年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恍惚来,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少年便会像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住?
身为将军,面对下属,他头一遭感觉到如此无力。
一曲奏罢,他缓缓放下骨埙。
“你娘以前吹的是否就是这曲子?”他问。
“嗯。”子青似还被曲中音符缭绕着,“……我已经好久未曾听过了,这曲子有名字么?”
“《蒹葭》。”
子青也曾读过诗经,再看溪水边一丛丛茂密蒹葭,笑道:“此曲在此地也算应景,只可惜对岸少了位伊人。”
霍去病深望她一眼,没接话,过了片刻,问道:“我奏得好,还是你娘奏得好?”
“……还是我娘。”
子青抿嘴笑道。
霍去病忍不住也微笑,将骨埙擦了擦递还与她,笑意又慢慢敛去,道:“想过么,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
默默将骨埙复戴回胸前,掩入衣领之内,子青微低着头,只是想到要与将军分开,相隔遥远,心中便是一阵阵的难受。
“你要走之事,本将军不允。”霍去病骤然硬邦邦道。
子青静静不语,抬眼注视着他,明明白白地透着信任。他仿佛回到那日树下,又听见少年的声音:将军怎会生得是那种人呢。
“你不信?”
“将军恕罪,卑职自知辜负将军栽培,他日若有机缘,定当相报。”子青望着他歉然道。
“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么?”他涩然问道,“便是有事要寻你,也不甚方便。”
子青轻叹口气,低道:“楼兰作为西域小国,本就在匈奴与汉廷的夹缝之中。此番将军肃清漠南,一方面固然是为汉廷边疆平安,另一方面也是启开了汉廷往西域的通路。楼兰此后,已是更加岌岌可危。将来若有一日,楼兰受困,我也能帮上忙。”
“你觉得汉廷会想攻打楼兰?”
“我不知道……”子青颦眉摇头,“无论是汉廷也好,匈奴也好,楼兰被吞并恐怕是早晚的事。”
“你是汉人,难道要为楼兰殉葬么?”
“我是墨家后人。”
子青望着他,平静道。
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霍去病定定望着她,不再多语,他的心中早就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所坚守的信念不是他所能动摇的。
113第十二章长安(一)
汉军班师,凯旋而归。
一路上,宰杀掉的牛羊肉不堪天气炎热,很快烂掉,被纷纷丢弃。正如赵破奴所料,军中不免有士卒议论纷纷,只道将军奢靡浪费,自己吃不下,宁可烂掉都不分给底下的人。
赵破奴明知真相却不能解释,心中难免不快,在将军跟前嘟嚷了几次。霍去病一径沉默,只作不理。
倒是他的伤势,因霍去病是个决计不肯在众人前示弱之人,常在马背上,伤口总难愈合,反反复复,又时常发烧,弄得子青不胜忧虑,几乎日日跟紧了他。
至弱水渡口,得知公孙敖部已先行渡河回去,剩下李广部与张骞部。
李敢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行在霍去病身后的子青,碍于父亲李广将军在场,不能上前,紧紧地望着她,片刻不曾稍离。
子青在马背上,看见李敢未着铠甲,袍袖下包扎的白布直裹到腕部,想来伤的不轻。在归途她已然听说李广此战颇为艰难,幸得李敢骁勇过人,单枪匹马斩杀匈奴人数十人,大大振奋士气,士卒们拼死与匈奴人激战两日,等到援军。
距离上次相见还未满一年,然而两人皆已都是自生生死死中滚过来的人。此时再见,忽觉往事如烟,虽无法忘怀,但也不自觉看淡了许多……
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而李广是她不愿看见的人,轻轻勒了勒将军,退到后头去。
见她还肯理会自己,李敢心中自是欢喜,望着她的身影暖暖笑开。
霍去病瞥一眼李敢,又微侧了头睇子青,神情若有所思,继而策马上前与李广见礼。
“此番出征漠南,李老将军辛苦了!”他拱手笑道。
虽对有靠裙带关系之嫌的年轻将军不太待见,但也不得不承认霍去病春夏两战打得甚是漂亮,李广依军阶行礼:“骠骑将军此战所获颇丰,恭喜!”
霍去病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落到李敢身上:“听闻李二哥此番骁勇过人,与匈奴厮杀如入无人之境,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骠骑将军过奖。”
李敢直至此时方才把目光自子青身上收回,朝霍去病有礼道。
霍去病笑了笑:“李老将军,上次李二哥押送弓弩时,我就曾邀他到我军中来,可惜他怕老将军不允,推辞了。我至今仍引为憾事。”
想来李敢并未对李广提起过此事,李广先转头看了李敢,才明白确有此事,遂朝霍去病道:“蒙骠骑将军看得起,只是小儿尚年少,是老夫私心,想留他在身边多历练几年。”
霍去病大笑:“老将军此言差矣,李二哥可比我还年长几岁呢,算不得年少了。只是老将军舍不得归舍不得,在外头历练可比在身边历练要长本事,您说是不是?”
李广也非善言辞之人,说不过他,干笑两声,并不接话。正巧张骞策马过来,一脸郁郁,强作笑容与霍去病见礼。此番公孙敖失路,张骞出塞延误,两人皆是重罪,不知回朝后圣上会如何责罚,自然心中郁郁寡欢,忐忑不安。
霍去病佯作不知,只与张骞东拉西扯,谈笑风生,直待渡船靠岸,方才率军上船。
巨大的船舰扬帆起锚,顺水而下。
几百船夫在下层船舱吆喝着号子,奋力划桨。
上面的船舱内,子青复取了清水和干净布条,替将军重新换过一次药,颦眉劝道:“将军,待下了船,再不能骑马,须得乘马车,否则这伤口上的肉一旦溃烂,就把腐肉全都刮下来才行。”
霍去病半靠着,换药时的疼痛使得唇色微微泛白,轻笑道:“你现下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来吓唬我!”
“不是顽笑,我说真的。”子青肃容道。
“哦……”
子青目光探询道:“那我可就当您答应了?”
霍去病似笑非笑,似想起什么,反朝她道:“李老将军现下可和我们在一条船上,我劝你莫在船上乱逛,就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呆着。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见他了。”
听他这么一说,子青怔了怔,心中还真有些不想出去。
瞧她模样,他又是好笑又是怜惜,问道:“想报仇?”
“我不知道……”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带着些许疑惑,还有着些许茫然。霍去病心中没由来地一动,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去恨,只教给她什么叫做兼爱。
“报仇是件累人累心的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不适合你。”霍去病替她作了决定,“听将军我的,没错。”
“哦……”
子青思量着,似乎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报仇。
“还恨么?”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
“那就去把他骂一顿,痛痛快快地骂一顿!”霍去病微笑道,“放心,有本将军当你的靠山,骂了也没事。”
子青摇摇头:“骂他又有何用,我不去。”
“有用,至少你心里会舒服得多。”他斜瞥她,忽又有些怀疑道,“你会不会骂?骂几句给我听听!”
子青皱紧眉头,试着道:“……你、你怎得能做出这等事来……”
又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她的下一句,霍去病皱眉:“没了?”
“没了。”
话音刚落,子青的耳朵就被将军狠揪了一下,迅速通红。
“真没用啊你,骂我的时候倒挺顺溜的。”他没好气道。
“我何时骂过将军你?”
霍去病凉凉地学着她的语调:“汤药在你眼中不值什么,但你可知,若在穷困乡间,这碗汤药是让百姓们当命般地看……”
未料到将军将她的话记得这么牢,子青结舌道:“将军,你也太记仇了吧?”
“我记仇?!”剑眉一扬。
子青顿觉又失言了,急急起身,边退边道:“卑职煎药去,请将军好好歇息。”
霍去病挑着眉,看她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外,唇边的笑意忍也忍不住地漾开,心中却又浮起一阵怅然——这样日子还能有多久?
夜色将至。
李敢服侍父亲在船舱歇下后,便复到甲板上,靠着船舷,目光搜寻着周遭来来往往的将士们,想从中找到子青。然他足足寻了近两个时辰,直至日暮,也未见到子青的身影。
轻叹口气,他思量着,大概是子青知道父亲也在船上,故而不愿露面。
边想着,正好对面一位校尉行来,应是霍去病军中之人,李敢便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兄台,可知司律中郎将在何处?”
他问的人正好是方期。
对于李广家的三公子,方期自然不会不认得,还礼后才笑道:“他颇受将军看重,你要找他,就在骠骑将军三丈之内守着,准能找着他。”
李敢愣了楞,道:“多谢。”
114第十二章长安(二)
颇受将军看重……他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复思量半晌,暗忖:霍将军会不会已经发觉阿原的真实身份?可能吗?
边走边想,他绕过前堂,行至舱梯,正遇上端着药碗自上面下来的子青。
脚步微滞,子青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原。”李敢率先开口唤道,犹能闻见碗中残药的味道,惊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这不是我的药。”
子青淡淡答道,迟疑片刻,终还是不愿多言,侧身**越过他。
“阿原……”
李敢想伸手去拉住她,又有几分犹豫,偏巧此时船行至水急之处,再加上过弯道。他没稳住身子,随着船身颠簸,踉跄撞至到舱壁上,伤臂吃痛,当即疼出一头冷汗来,强忍住没有吭出声来。
只是臂上一阵湿热,伤处迸开,大量鲜血迅速渗出来,染红布条,沿着手臂往下淌。
“你……没事?”
见他脸色发白,额头沁出冷汗,子青探询问道,李敢已悄然将右手背到身后去。
“没事,没事。”
他强作出泰然自若状,朝她温和笑道。
子青便不再多言,低首往外头行去。
李敢顾不得伤势,举步追上前去,不料顶头正碰上方期。
方期先瞧见子青,忙朝她道:“方才李广将军的三公子正找你……”话说到一半,这才看见她身后的李敢,遂笑道,“找着了……你的手怎么了?!怎么还滴着血啊?!”
子青一惊,回首望去,这才看见有血珠子顺着李敢右手指尖往下滴落,船板上赫然星星点点的血迹。
“没事,待会裹一下就……”李敢强作出风轻云淡的笑容。
“我去取药替你重新包扎。”
子青打断他的话,便要返身去取药。
李敢忙道:“我舱中有药。”
“李家的治创药可是数一数二的,走走走,我扶你回去,”方期上前扶住李敢,边行边道,“听闻李校尉此番与匈奴人厮杀,以一当百,甚是骁勇,这伤想来是那两日落下的?”
本性素来不喜炫耀,李敢只笑了笑,并不愿多说,双目不时回头瞥一眼子青,生怕她未跟上来般。楼船颇大,李敢所住船舱在另一头,曲曲折折行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