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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此间事了,你会走么?”阿曼轻声问。
“会!”子青答得毫不犹豫。
“到时候我带你去处极好的地方,可好?”
“好啊。”
似乎子青的应承让他欢喜不尽,阿曼深吸口气,灿烂笑开,将她的手紧紧合在掌中。
外间,任凭雨水打湿衣袍,霍去病只是眉头微颦,一动不动。
待船靠岸,伤情严重的汉卒先安置在就近的医帐中,轻伤者做简单处理后送往别处。
阿曼诸事皆不理会,径直将子青抱入自己所住的医帐之中。
邢医长又替霍去病换过一次药,严厉喝止他骑马的意图,硬是把将军塞入马车之中,看着马车方往长安方向而去。
春雨绵绵密密反反复复地下着。
医营之中,每日都有重伤不治的人被抬出去埋掉,也有人在慢慢转好。随着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久,众人的猜度也就越多……
他们猜想着长安的模样;猜想着那座雄伟辉煌奢华美丽的庞大宫殿;猜想着那位拥有天下的无上君主生得如何模样。
想得最多的,是这位君王究竟会给缺胳膊少腿的他们多少赏赐!
残破的身体,唯有丰厚可观的赏金,才是他们来日生活的保障。
长安的春雨,细软绵绵,伴着轻柔的柳条拂过人面,丝丝痒痒,不若陇西那般冰冷。
未央宫中,皇后卫子夫,她又是霍去病的姨母,专门在自己宫中整治了一席家宴,连同卫青,卫少儿一并都请了来,为霍去病庆功。
“表兄的伤可好些了?”
卫长公主,卫子夫的长女,关切地问卫少儿,眼珠子还不时往长廊尽处张望着,等待着霍去病的身影。
“多谢娘娘和公主记挂着,已经好多了。”卫少儿回道。
卫子夫先悄悄扯了扯卫长的袖子,示意她举止不可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才朝卫少儿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妹妹莫要拘谨,即是家宴,便要如百姓人家一般不拘礼,才显得热闹亲和。”
卫少儿含笑,唤了声:“姐姐。”
卫子夫笑着应了。
“表兄怎得还不过来?”卫长急道,转头看见母亲的薄责目光,撇嘴道,“是你说可不拘礼的。”
卫子夫无奈一笑,拉过她手来,道:“急什么,去病在陪你父王说话,咱们等等又何妨。”她转向卫少儿,“妹妹,这次去病立下大功,圣上还说要在长安城里选个离宫里近的地方给他建府邸,比现下他住的起码要大上四、五倍,想来就是在说这事呢。”
“那岂不是和舅父家一般大!”卫长插口惊喜道。
卫少儿面上喜忧参半,道:“去病他这点功绩,如何能与卫青相提并论,这么大的府邸赏给他,只怕又要惹得人说道。”
“不怕!”卫子夫不喜她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去病是真有本事,他出征之前,朝堂上不是也议论纷纷,说他靠得是我这个皇后姨母才能领兵。可你瞧瞧,他连破匈奴五大部落,斩折兰、卢侯双王,又缴获了休屠祭天金人,这满朝堂的人,谁还敢再说一个字。”
“姐姐说的是。”
卫少儿忙道,将面上的忧色压入心底。
长廊尽头,有宫女用小碎步急急跑来,立在台阶下禀道:“大将军、骠骑将军在东雀门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卫子夫道。
“诺。”
宫女离去不多时,卫青与霍去病两人身影便出现在长廊之上,缓步走来。远远望去,两人身量相差无几。
待近前来,卫长忙起身要向舅父表兄见礼,霍去病已在阶下先向卫子夫行礼。
卫子夫笑道:“免了免了,快过来让姨母瞧瞧你,听说是伤在左臂是不是?还疼不疼?”
霍去病上前来,待卫青坐定,自己方在下首的案上坐了,含笑答道:“皮外伤,不碍事。”
“没事就好,你在外头打仗,别说你娘,我也是整日悬心,”卫子夫笑瞅一眼卫长,“连这丫头也天天往她父王那里跑,打听前方的战报。”
卫长含羞低下头,又忍不住偷眼去溜霍去病。
“让姨母操心,是去病的不是,去病先向姨母赔罪。”
霍去病自斟了杯酒,朝卫子夫一敬,满饮而下。
“这孩子真是大了……”卫子夫朝卫少儿笑道,“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还是头遭听他这般说话。”
卫少儿望着自己的儿子,此番回来,他的变化显而易见,话愈发见少,神态举止倒隐隐看出几分卫青的影子。此番他立下奇功,圣上零零散散的赏赐一拨接着一拨,却从不见他有半分喜色。起先她只道是他伤势未愈,故而心情不佳,可直至他伤口痊愈之后,他仍是这番模样。但凡有上门道贺的人,他一概推说尚在养伤,一个都不见。
此时见他饮酒,她忍不住柔声劝道:“你的伤才好,还是少喝点酒。”
“你别老管着他,”卫青自斟着酒,在旁替霍去病说话,“让他喝便是,男人喝酒不算个事。”
霍去病只自笑了笑,并未说话。
“去病表兄,我敬你一杯,贺你此番凯旋归来,为汉廷立下大功!”卫长端了杯酒,娉娉婷婷地立起来,眉梢含羞带笑,朝霍去病道。
“多谢。”
霍去病虽在笑,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干脆利落地将酒一饮而尽。
卫青深深注视着他,想说什么,碍于其他人,终是未说出来。
卫长见他将酒饮尽,心中欢喜,又好奇问道:“听说我父王赏你府邸,是在何处?”
霍去病怔了下,似乎未料到她会问此事……
卫青替他答道:“府邸的事,去病已经推辞了。”
闻言,卫子夫与卫长皆是奇怪,唯卫少儿暗松了口气,觉得儿子做得对。
“为何不要?”卫长不解。
与此同时,卫子夫问的是:“圣上可有不悦?”
卫青笑道:“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圣上听了这话,岂会不悦。”语气间,对霍去病该举动也甚是赞赏。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卫长将这话反复在心中咀嚼两遍,再望向淡然饮酒的表兄,脑中既有些糊涂又有些茫然,恍恍惚惚间觉得这个自己打小便认得的人,似乎隔了层雾水般遥远。
卫子夫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笑道:“去病有此大志向,圣上自然欢喜。”
听到姨母所说“志向”二字,霍去病在心中黯然自嘲,又斟了杯酒饮下,只觉满腹伤郁无可排解,
对霍去病愈发好奇,卫长问道:“我听父王说,表兄在皋兰山下与匈奴人打了一场极漂亮的仗,不仅以少胜多,还斩了匈奴双王。表兄,你与我说说,匈奴人比汉军多了几倍,你是怎么打赢的?”
正是心中最痛之处,霍去病原想只说“天幸”二字,话到嘴边之际,眼前似又浮现出熹微晨光下的满地黯淡绛红,他迟疑了片刻,低低道:“是七千多将士拿命换来的。”
“……嗯?”
卫长一时没听清楚,待要再问,却被卫青以目光制止,只得不语,但心中甚为不解。她平日里所见到的人,但凡有些好事,总想着不着痕迹地吹嘘显摆,可表兄为汉廷立此大功,怎得好像一点儿也不欢喜。
84第六章情愫(二)
霍去病酒意微阑,半撑着头,展目望去,堂外细雨霏霏,染得石阶旁的点点青苔愈发碧青。
美婢温酒,家人们笑脸和煦,对他的称赞此起彼伏,和暖的不知名的香气自熏笼中一缕缕透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祥和,柔软如泥沼一般,让他无知无觉地往下陷落。
不期然,烟雨深处的一株幼树映入眼界,与此同时,脑海中某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着常人无可企及的倔强。
他的心骤然抽痛。
“表兄,你想听什么曲子?”有人在问他。
“去病、去病……”是卫少儿的声音。
霍去病回过神,抬眼看去,不知何时卫长已坐在琴案后面,正抿着嘴笑他醉态。
“曲子……《无衣》吧。”他随口答道。
卫长愣了下,显然这曲子并不适合此间氛围,转头望向娘亲,卫子夫只朝她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旁侧卫少儿看在眼中,忙道:“去病这孩子,大概还以为自己在军中,咱们家宴可不能听他的。上回我来时曾听公主奏过一曲,虽不知其名,却极是好听,去病,你可想听听?”
娘亲盯着自己,霍去病明白她的意思,直起身朝卫长微微笑道:“想来公主琴艺又有精进,去病自然也想一饱耳福。”
卫长含羞带却地低首一笑,口中只道:“姨母既然喜欢上回那首曲子,那我就再弹奏给姨母听。”
琴音泉水般流淌而下,缠绵清冽,却是诗经中的淇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长低着头,只作专注状,双颊渐渐染上淡淡绯红。
女儿的心事卫子夫如何能不知道,只是刘彻那里始终无声无息,她看不透圣上心思,生怕犯了他的忌讳,也不敢贸然有所表示。她留意着霍去病,后者在琴音中依旧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因得圣上厚爱,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宫中乐师长亲教了他五年多的琴,琴艺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说自他当了羽林郎官,甚少再听见他弹琴,但这曲中之意,他不会听不出来……
卫子夫暗叹口气,女儿这一番心意多半是要落空,自己再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该为她将来好好打算才是。
待宴席散了,卫青去病诸人告辞出来。
“去病酒喝得有些上头,我带他去城外溜溜,醒醒酒。”卫青朝卫少儿道。
与卫青在一块儿,卫少儿再无不放心,点点头,瞧还飘着细雨,便伸手替霍去病把斗篷的兜帽带上,叮嘱他道:“仔细别淋着雨。”
霍去病笑应了,先扶她上了马车,方才自上马,与卫青策马往城门行去。卫青生性稳重,又是知百姓疾苦的,在城内只按缰缓行,直至出了城门才叱马疾驰向前。
风挟着雨丝,冰凉扑面,所行的路在霍去病幼年时便行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青方才缓下马来,在河边一处柳树林翻身下马。
霍去病跟着下马,将马儿拴好,沉默着缓步走着……孩提时的他不喜在人前发奋用功,倒常常躲在这里练习剑术、箭术等等。虽多年未再来过,但树上仍可寻到他当年的一道道剑劈刀砍,手抚上去,凹凹凸凸,粗糙不平,眼前仿佛看见尚是孩子的自己咬着牙在苦练。
“舅父,你也知道这里?”霍去病回头望向卫青,笑问道。
卫青随手拍了拍树,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时候你一消失就是大半日,你娘就怕你闯祸,若连我都不知道你在何处,我还如何当你的舅父。”
霍去病自嘲一笑:“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
斜风细雨,卫青静静立着,望了半晌河水,才淡淡道:“你此次出征,赞赏之言,圣上、还有旁人都说了许多,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想问你,一万人随你出去,仅剩两千余人归来,赢得是不容易,你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做错之处。”
见他未语,卫青接着道:“你还在养伤的时候,我替你去过施家,其母自收到讣闻之后便卧床不起,家中仅余一幼弟,见着我嚷着也要从军,替兄长报仇。”
将头狠狠抵在树上,手紧紧扣入树皮,双目深垂,霍去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你娘、我固然欢喜。由己推人,死在漠南的那七千余人,他们身后又有多少亲人……若你不能反省此战中自己失误所在,不光我会失望,连那七千多士卒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