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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闻到羊肉的膻味,卫青没好气地挥手赶开:“得、得、得,赵信没叛变那会儿,我吃得不比你少。晚上我也不能待你这里,待会就得走了。”
39第十五章舅父(中)
“那怎么行,舅父难得来一趟,怎么也得住两、三日。再说,您还没看过我怎么练那帮小子?”霍去病凑过去,附耳得意道,“服服帖帖的,可不比您那会儿差,真的!”
被他弄得耳朵直痒痒,卫青躲开,拿手掏了掏,皱眉道:“治军一定要严,但也须情理兼顾。我听闻你这次还造册替受灾将士寻找家人,这事倒是做得妥当。如何?是不是有人闹事?”
“闹,怎得不闹,打得鼻青脸肿的还硬要回家去。”霍去病想起此事也是头疼,“虽说已经此事已经托了大司农,可直到现下,找到的还不到册中一半。肯北上屯田也不多,这些人,宁可在家乡等着饿死,也不肯挪一挪。”他所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这部分有限都无法尽如人意。
看着外甥皱紧的眉头,卫青伸手重重按了按他肩膀,有放心有欣慰:去病毕竟还是长大了,懂得体恤士卒下情,如此带兵之道,方才能得士卒的生死相随。
“我得走了!”卫青起身。
“这么快?!”
“还想到镇上去看个人。”
“谁?”
卫青略一思量,转头望向霍去病:“得闲的话,就换身衣袍,随我走一趟,如何?”
“舅父开口,那里有不得闲的道理。”
霍去病笑道,果然到屏风后卸甲更衣,换了件玄色禅衣。
两人往帐外走时,正碰上赵破奴领着端各色吃食的军士进来,看霍去病衣着便知要出营去,忙道:“将军、大将军,又出去,要不先用点,这有庖厨刚蒸好的枣泥糕,新鲜打下来的大枣子……”
“甜腻腻的,便宜你了。”
霍去病顺手拽着赵破奴转了个圈,让他带着军士返回去。
两人打马出营,一路西行。
“舅父,到底是谁?”
终究是年轻,好奇心重,眼看已快到镇上,霍去病按捺不住又问道。
卫青倒也不欲吊他胃口,淡淡道:“此人你也曾经见过,只是不知你可否还记得。”
“我见过?谁?”
“四年前,我麾下曾有一人,相貌不奇,双手却善舞长铩,屡立战功……”
未等卫青将话说完,霍去病已经想起来,喜道:“骈宇骞!他还曾救过舅父呢。”
“不错,就是骈宇骞。”说起这个人名,卫青口中却有几分苦涩。
冠军侯又开始打算盘,喜滋滋问道:“他也在陇西?”
“嗯,他……”卫青顿了片刻,才道,“他被匈奴人废了一只手,脚也瘸了,我本欲招他在府上谋个差事,可他执意不肯,宁可留个陇西郡做个平头百姓。”
“手废了?!”
霍去病一呆,他还是在十五、六岁远远见过骈宇骞一次,只记得此人将双铩舞得虎虎生风,勇不可当,何曾想到今日已是英雄不在。
说话间,已到了镇上,霍去病牵马跟在卫青后头,拐进一条小巷。看着卫青去叩一扇老旧的木门,他静静而立,隐约可听见墙内有妇人责骂孩子的叱喝之声,微微皱了皱眉头。
半晌,木门才打开,尚未见人,一条大黄狗龇牙咧嘴地率先扑出来,饶得是卫青,也连退数步。
见此恶犬,霍去病手腕一抖,袖中匕首已隐在手中,被卫青制止住,方才罢了。
“回来、回来……”一妇人将黄狗唤回,探头不甚友善地打量着卫青与霍去病,“是你们敲门?”
“是。”卫青和颜悦色地有礼道,“请问骈宇骞可在家否?”
“寻他做什么?”妇人不客气地问道。
“故友,叙旧。”
妇人生的一双厉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二人,倒像是他们是什么宵小之辈。霍去病耐心有限,见这妇人对舅父如此无礼,便欲发作……
忽得里间传来陶碗被打破的声响,继而伴随着孩童嚎啕大哭之声,妇人再顾不得他们,掉头就急急冲回屋里。
“你个败家子!败家子!就知道糟蹋……”
孩童尚在大哭,又添上妇人打骂之声,着实好不热闹。
卫青与霍去病对视一眼,霍去病已经率先跨步进了小院,卫青只得跟在他身后。
小院东一块西一块地种了些当季蔬菜,大概是刚施过肥,弥漫着一股让人不适的臭味。堂屋内,那妇人拽着孩子打,大黄狗摇着尾巴就地上的小米稀粥舔得正欢。
孩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管鼻涕直拖下来……
“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饭吃!”妇人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这才放开孩童歇了手,转头看见黄狗在舔稀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飞脚踢过去。
狗,呜咽呜咽地躲了出来。
“你这孩子,是亲生的吗?”霍去病直皱眉头。
妇人一转头,看见霍去病和卫青皆站在院中,怒道:“你们怎么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这位大嫂,我真的是来找骈宇骞,如果他不在这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卫青上前有礼道,且自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蹲下身子替那孩子拭干纵横满脸的鼻涕眼泪。
妇人愣了愣,道:“他还在卖货,没那么快回来。”
“在哪卖,我去找他。”
卫青环顾这屋内,连像样的家具也没几件,孩子身上穿的明显是大人旧衣所改,妇人衣物也是补了又补。
“他,一般都在街头那棵枣树下面。”
“多谢。”卫青自怀中掏出锦囊,内中沉甸甸的,放到桌上,温和道:“这些请您收好。”
妇人拿过锦囊,看了一眼,便倒吸口气,迅速放回桌上,推了回去:“这些不明不白的金锭子,我可不能收,会害死我们家老骈的。”
“请夫人放心收下,这些本来就是他存在我那里的。”卫青微笑复推给她,“在下卫青,是他的故友。”
“卫青……”妇人怔了怔,吃惊地抬眼看他,“卫青卫大将军?!”
卫青点头。
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妇人很快回复冷冷神情,瞥了眼门外的霍去病,也没打算问他是谁,直不愣登地收起锦囊揣好,平板着声音道:“既然是卫大将军看望伤卒的抚恤金,那我就收了,多谢。”
便是“多谢”二字,她说出来并无甚诚意,卫青倒也不愠不恼,与霍去病告辞出来。
身后老旧的门被重重地关上,见到舅父还得看如此市井民妇的脸色,霍去病很是有些不忿。
“给她送钱两倒像咱们求着她。”
卫青微微笑了笑,道:“是我求着她没错。”
“舅父……”
“是我亏欠他的,送这些钱两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卫青拐出小巷,往街头走去,“自然是该我求着她。”
霍去病快步跟上:“您何必往自己身上揽。您自己说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更别提受伤了。”
“我既是主帅,就须负全责。”卫青淡淡道。
霍去病一怔,脚步微滞,看着舅父的背影。
听得身后脚步声停,卫青也刹住脚步,缓缓回过身,倦意深藏在唇边细纹之中:“去病,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可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
“……舅父……”
霍去病只觉得今日的舅父与往日有些不同。
卫青涩然一笑,道:“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40第十五章舅父(下)
买胭脂水粉的货郎用他仅存的左手打开脂粉盒,殷勤地请面前已是半老徐娘的妇人闻香味。几番挑剔后,又是一番讨价还价,妇人方买了一盒水粉款款离开。货郎把铜株丢入钱箱里,靠着树坐下,循声抬头找树上尚在鸣叫的秋蝉。
“老骈。”
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体上方。
骈宇骞眯眼,片刻之后,立起身来咧嘴直笑,欲要跪下行军礼被卫青搀住。
“将军!”
“还说得闲的时候到京里去瞧我,”卫青虽在笑,眼中却隐隐有泪花,“每年中秋我都备了螃蟹等你,等了几年也没见着你。”
被他这么一说,骈宇骞眼圈也发红,声音哽咽,瓮声道:“卑职、卑职……卑职是怕将军公务繁忙……”
“说什么话呢你,我在你眼中就是这种人。”
“将军恕罪……”骈宇骞举袖胡乱抹去渗出的泪花儿,展颜笑道,“……将军恕罪,是卑职愚钝。今日将军来了,我做东,我来请将军,如何?”说话间,他已快手快脚地开始收拾货担。
“好。”
卫青答应地极爽快,转了头朝霍去病,笑问道:“去病,老骈要做东,你想吃什么?”
霍去病已在旁站了一会儿,听他俩一问一答,心里极不好受,此时听舅父问自己,强笑道:“骑了半日马,喉咙干渴得很,就想喝碗豆花。”
卫青点头笑道:“甚好,与我所想一样。”
听到卫青唤“去病”二字,骈宇骞打量着霍去病,奇道:“莫非这位就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军您的外甥?”
“就是他。”卫青笑道。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如此年轻便已官拜骠骑将军……”骈宇骞似在赞叹,又似有话未尽,“以前将军常带他来校场,我还记得。”
霍去病笑道:“我也记得你当年双手双铩,有万夫莫当之勇。”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骈宇骞哈哈大笑,单手稳稳担起货担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行去,边道,“前头就有个卖豆花的摊子,我知道你们是想替我省钱,不过你们是吃过御膳的,这里的东西未必就合口味,豆花就豆花吧,也许还吃个新鲜呢。”
果然只走了两步路,就看见豆花铺子,花白胡子打着盹,听骈宇骞叩了几下案板才抬起头来,顺手擦了嘴角淌的口水,笑道:“……原来是老骈啊,新鲜事,今日怎么肯来照顾我生意,平日你娃娃想吃口你还不舍不得呢。”
“哪来那么多废话,三碗豆花,多搁蜂蜜。”
“好咧!就来!”
卫青、霍去病、骈宇骞三人在旁坐下。不一会儿,花白胡子就把豆花端了上来,骈宇骞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招呼他们道:“虽然是小东西,不过这老头子在这条街上做了十几年的豆花,很有些名气,你们不妨尝尝。”
“是有些名气,我记得听人叨叨过。”霍去病饮了一大口,又香又滑,甜丝丝的。
卫青吃了几口,抬头再看骈宇骞,后者早已三口两口吃完,正用袖子抹着嘴。
“老骈……我长安家里头缺个管事,总也找不着合适的,你……”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骈宇骞一脸倦然笑意,那笑容太过熟悉,熟悉地仿佛是镜中的自己,卫青骤然停了口。
“将军,这里挺好,再说我也住惯了。”骈宇骞明白他想说什么。
霍去病摇头不解道:“到长安城里我舅父府中,吃的住的,样样都要比你现下好,舅父自是不会亏待你,总是强过你日日摆弄那些胭脂水粉。”
骈宇骞仍是笑道:“长安是好,可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
卫青黯然且羡慕望着他,知再劝也无用,当年的骈宇骞是如此,现下的骈宇骞也仍旧一样。
“这里有什么好?”霍去病奇道,他想到骈宇骞家中的婆娘和孩子。
此时日渐西沉,火烧云映得天地间一片绚烂的红,骈宇骞看着那抹血般红色,淡淡笑道:“我的兄弟们都躺在大漠里,这里离他们近些,我心里踏实。”
闻言,卫青喉咙间原本的甜味忽得化为苦涩,在胸中千回百转,然后浮上眉间。
霍去病未再做声。
羊杂碎的浓郁香味飘荡在空中。
徐大铁珍惜且小心翼翼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