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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叫爹爹,爹爹明日就带你去骑马好不好?”霍去病再接再厉地哄着他。
子青望着他们父子二人,目光眷恋,想把这幕深深地烙进脑中。
嬗儿忽然朝着她转过身来,双手挥舞着,似想要她抱的意思,口中呀呀了几声,乍然清晰无比地唤了声:“娘!”
这是子青第一次听见嬗儿唤自己。
她骤然呆住,怔怔地看着嬗儿,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霍去病亦是又惊又喜,转头看见子青泪如雨下,忙挨着她坐下来道:“你看你,便是欢喜也不用这么哭呀!”
“我就是没想到……太欢喜了……”
子青心中苦涩,哽咽难言,头抵在他肩膀上,泪水一滴一滴落下,飞快地渗入他的蝉衣内。
霍去病无奈,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说女人当了娘亲之后就变了个样,还真是啊!嬗儿唤你一声,就欢喜得哭成这样……”
嬗儿的小手也探过来,拨弄着母亲的发丝。
烛光盈盈,将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映在墙上,彼此相叠着,融成一体。
夜渐渐深,子青听霍去病鼻息浅浅,似乎已经睡着,便悄悄爬起身来。
刚在榻旁穿丝履,便听见霍去病在身后含糊着声音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去哪里?”
子青愣了下,答道:“我好像听见嬗儿在哭,我去看看他。”
“我怎得没听见……”霍去病揉揉眼睛,撑起身子,“我陪着你去。”
子青忙按住他,道:“不用,你睡吧,我去看看他就回来。”
“不许又整晚不回来。”
霍去病知道她对嬗儿上心,这一看保不齐就能看上一整夜,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知道。”
见她穿好丝履,也不掌灯,就这样推门出去。霍去病知道她目力甚好,暗叹口气,侧身合目休息。
子青先至嬗儿的房间,见他在乳娘怀中正睡着,小小嫩嫩的脸蛋恬静之极,不由自主地眼眶发潮,迅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她独自去了庖厨间,找不到熟豆饼,便寻了些豆渣子,然后一路行至马厩。玄马与雪点雕拴在一处马厩之中,她摸摸了雪点雕,便将豆渣子掺和着粟米倒入料槽之中。
“谁!”看守马厩的家人循声提灯过来,见到是她,躬身奇道,“夫人?您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过来看看它们。”
玄马和雪点雕闻着粟米和豆渣的香味争相把头凑过来吃着,家人探头过去,为难道:“夫人,今晚的夜草我已经添过了。再喂的话,膘长得太多,跑起来可就慢了,将军怪罪下来……”
子青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就吃这次,下回我再不会来喂了。你快去歇着吧,我陪它们一会儿。”
“行……”家人犹豫一下,把提灯留给了她,“夫人若有事就唤我。”
“好,你歇着吧,我看它们吃完就走。”
子青一脸的歉然。
直至马儿把草料吃完,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子青摸着它们油光水滑的皮毛,低低道:“全靠你们了……”
生怕烛光扰了霍去病,回去的时候她特地吹熄提灯,将灯放在廊下,摸黑回到屋子里,脱了丝履,悄无声息地上了床。
她才刚躺下,霍去病便翻过身来,黑暗中手拢上她冰冷的手指,模糊问道:“嬗儿哭了?”
“没有,是我听错了。乳娘带他很尽心。”
“我就知道……”
他手中的暖意直透过来,子青轻轻抽出一只手,抚上将军的脸。
“怎么了?”
“没事……嬗儿老喜欢这么摸你,我也想试试。”她轻声道。
霍去病胸腔中发出一阵闷闷的笑声,由着她抚摸。
夜凉如水,偶尔几声蝉鸣,零落其间。
次日清晨,霍去病一早便得去上朝,子青极力让自己镇定如常,不露出丝毫破绽,如寻常般送他出门,然后迅速回屋换了出远门的衣裳,三下两下打包好行装,最后去看嬗儿。
“再叫一声娘,好不好?嬗儿!”她抱着儿子,想着霍去病,心里痛得像是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一般。
嬗儿在她怀中只是呀呀地舞动着双手,不懂人事地无忧无虑,欢天喜地。
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子青最后亲亲嬗儿,湿着眼眶交代乳娘,“好好照顾他……”
“夫人,您这是……”乳娘瞧着她不太对劲。
“我、我得出趟远门。”
子青将嬗儿交还到乳娘手中,尽管心中千万般不舍,终还是毅然决然转身离开。
马厩旁,家人见她一下子就牵走两匹马,呆愣住,“夫人,您这是……”
“我要出趟远门。”子青简单道。
“可、可是……将军……”家人总觉得不对劲。
子青牵着雪点雕和玄马,刚欲出门去,管事自老远急急地跑过来,不敢拦,却实实在在挡在她前头。
“夫人,您要出门?”
“嗯,我有急事要回娘家,你让开!”
“将军可知道……”
“他自然知道。”
子青已经没有工夫再和他耽搁下去,翻身上了雪点雕,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还牵着玄马,“你快点让开!”
“可是夫人……”管事心知这事不对劲,夫人趁着将军上朝一下子骑走两匹千里马,不知究竟为了何事。
子青一勒缰绳,雪点雕甚通人意,两只前蹄高高扬起,惊得管事连连退后。她趁势夺门而出,带着玄马冲了出去。
素日里,这位将军夫人是最好说话的,待人谦恭,对家人从来不曾有过呵斥和责骂,家人们私下里都觉得她实在好说话,大伙只在将军面前规规矩矩,在她面前则要放松许多。
子青骤然来这下子,几乎将所有人都惊着了!
“这下怎么办?夫人私逃这事,得马上禀报将军啊!”家人焦急道。
管事又急又气,怒道:“还用你说啊!将军现在在上朝,怎么去,这事再大也是家事,又不是紧急军情,你还能冲到朝堂上去禀报将军啊。”
“那、那、那现下怎么办?”
“急什么……备马,我去宫外等着。”
此时,子青已出了长安城,一路向西奔驰。
刘彻派往楼兰的刺客她不知道他们何时动身,她唯一盼望的是,希望他们还没有到达楼兰,希望自己能赶在他们前头……
无论她是否会死在楼兰,帮助楼兰与汉廷对峙,她都不可能再回到汉廷,回到霍去病身边,回到嬗儿身边。
子青能想到这件事情带来的所有后果,无论她是否能够承担,她都不得不去承受。她只能紧紧地咬着牙,泪水还未及流出眼眶,便已被迎面刮来的风吹干。
174第七章楼兰残阳(三)
得益于之前曾经与霍去病去过一趟楼兰,对于路途她并不陌生,日夜兼程,她交替着骑雪点雕和玄马,除了让马匹有必要休息之外,她一路上再未歇过脚,直至看到了成片胡杨林。
与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也是秋季,遮天蔽日的黄橙橙的叶子,风过时,沙沙作响,又因为正值黄昏时分,余辉又给胡杨林染上一层红色,美得不像在人间。
再往前,就看见了楼兰城的轮廓。
暮色中,子青骑着雪点雕进了楼兰,径直往王宫所在奔去。在宫门口,被宫门守卫拦住。
“我有非常紧急的要事得禀报你们的国王!请你通传一下,他认得我,一定会见我的!”子青焦急道。
守卫压根连汉话都听不懂,口中用楼兰语呵斥着将她往外赶。
子青发急,她一点楼兰语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守卫沟通。两人一直在各说各话,守卫见子青还不肯退开,手已经按在弯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宫内有侍卫被这边的嘈杂声吸引过来,其中一人恰好是阿曼上回往狼居胥山的随从,认出子青,连忙过来,与守卫寥寥几句,便将子青放了进来。
“我有要紧事需要见你们的王,快!请快带我去见他!”
子青请求着,生怕他们认为自己会有恶意,先行将身上所配的兵刃都卸下来,不小心连同怀中那只木刻的火烈鸟也掉了出来。
看见那只木刻的鸟儿,周遭的人尽皆哑然,惊呆般地看着子青。
这只鸟儿虽然雕刻得颇为拙朴,但仅仅看到那双人血浇灌的翅膀,却是只有楼兰王室才会的巫术,代表着恒久的守护。这汉人女子竟然会有这等物件,只能说明她是对楼兰王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侍从们彼此交谈了一会儿,遂将子青领至一处庭院,示意她在此等候。彼此间言语不通,子青也无法,只得暂且立在庭院中等候。
她的身侧便是一株极大的红柳树,枝条在暮色中缓缓摆动着。子青不经意拂开它,忽想到也许阿曼送来的那束红柳条便是从这株树上折下来的,不由得多看了它两眼。
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再过来,她心中愈发焦急,疑心阿曼己经出了事,忍不住就想要自己硬闯进去……
绘得五彩缤纷的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子青定睛望去,正是阿曼,穿着一袭黑底金线刺绣滚毛的楼兰服饰,缓步朝她行来,笑容灿烂依旧。
还好,他还活着!
看见阿曼尚安然无恙,子青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赶在了刘彻派出的刺客前头。
“他们说你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阿曼行至她前面,挽起她的手来,朝她暖暖笑道,送去给孩子的红柳条收到了么?可有给他烧汤沐浴?”
“收到了……”
他的手似乎异乎寻常的冰冷,子青微有些诧异,但没有放在心上,朝他急道:“阿曼,刘彻派了人来刺杀你,你一定要加强戒备,小心刺客偷袭!”
对此,阿曼仿佛早就在意料之中,不在意地笑道:“你就是为了此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告诉我。”
“嗯,刘彻已命你哥哥回楼兰即位,看情形,他是非要杀你不可。你一定要小心!我赶了一路,就怕被刺客赶在前头,好在还是赶上了。”
阿曼微微笑了笑,笑容似落寞,又似满足,让人捉摸不透。他忽又问道:“霍将军知道此事么?他怎肯让你来?”
子青愣了片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想将这个问题蒙混过去。
阿曼对她却是再了解不过,见状,已然明白真相,“你是背着他偷偷来的?”
“我……我并不是担心他不让我来,而是这事,他还是不知道的好。”子青只好道,“他现下是汉廷的大司马,我不想连累他……”
说话间,阿曼的身子忽地晃了晃,还没等子青发问,他已顺势坐到红柳树旁的石凳上,笑道:“是被你气得……”
子青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细查他的脸色,“阿曼,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
阿曼别开脸,转过去看夕阳,余辉如血般鲜红欲滴。
过了半晌,他问道:“青儿,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说过要带你去一处极美的地方,有接天的湖水……”
“记得。”
“走,我现下带你去。”
阿曼似乎兴致颇高,说做就做,高声命令侍从。侍从满脸忧虑,劝了好几句话,却被阿曼厉声喝止,只得依命行事。
他们说的话,皆是楼兰语,子青一句也没有听懂。
“来,上马!跟着我!穿过白龙堆,就能到那处湖边。”
阿曼翻身上马,朝子青笑道。
子青劝道:“眼下不知道刺客在何处,你还是谨慎一点,不要出去。”
阿曼又笑了笑,笑容竟有着说不出的惨然,子青看得一怔。
“笑话,难道我堂堂楼兰王会被几个刺客逼得当缩头乌龟么?”他催促她,“快点,青儿!快上马!”
子青无法,只得也翻身上马,跟他一路驰出王宫、驰出楼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