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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进京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说你们是土包子吧,御膳那可讲究得很,我听说有一道菜,要未满月的小牛,只取背脊上那条肉,因为那样烹出来的肉才最嫩。”
听罢,赵钟汶一直心疼地砸吧嘴:“未满月的小牛犊子啊,这怎么能吃呢!那长大了可是耕田的好手。这在我们乡里,杀小牛犊子是要遭天谴的啊!”他在家时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买头牛来耕地,便是买头小牛犊子也是好的,只可惜一直没有足够的钱两。现下听说有人居然这么吃小牛犊子,顿时像割他心头肉一般疼。
“呸呸呸!胡说什么你!当心让人听见!”魏进京急道。
赵钟汶摇头叹气,自知失言,没再吭声。
“咱们将军也这么吃?”缔素好奇问道。
魏进京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据说还有什么猩猩之唇……可也没听说咱们将军也在营里养猩猩啊。”
“猩猩之唇,什么玩意儿……”压根就没见过猩猩此物,缔素直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也敢吃。要我说,就烤全羊最好吃,油滋滋地往外冒,那叫一个香……”他闭眼幸福地深吸口气,仿佛烤全羊已然摆在他跟前。
徐大铁在旁跟着流口水。
“今晚上营里就有烤全羊,你小子有口福了!”魏进京笑道。
缔素惊喜道:“当真?!今日怎么有这等好事?”
“昨夜里有八人皆射中香头,拿了金饼之后,就一块凑了点钱两,蒙校尉自己也贴些,送到我们头儿这里,说今晚在校场生火烤全羊。”魏进京嘿嘿直笑,“今晚有酒有肉,你们就乐去吧。”
“蒙校尉还肯自己掏钱两请士卒吃肉,”易烨惊奇地啧啧称赞,“平常看他凶神恶煞的,没想到还有这份心。”
魏进京撇嘴道:“蒙校尉以前可是李广将军的部下,李广将军爱兵如子众人皆知,蒙校尉大概也是有样学样。”
听他提起李广,缔素冷哼一声。
子青低着头,静静用书刀刮去小旧木牌上的墨迹,手旁的小木牌已经垒了一小堆,对于魏进京的话恍若未闻。
半晌,缔素哼道:“管他是学谁的样,咱们有肉吃有酒喝就行。”
赵钟汶顺手敲了他一记:“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喝酒怎么了?我打出娘胎就能喝,今晚让你见识见识我的酒量,只要酒管够行!”缔素得意洋洋,转而想到一事,伸手一把擒住徐大铁,“铁子,今晚是谁站哨?”
徐大铁一愣,这种事他是记不住的,转头去看赵钟汶:“老大,晚上是谁站哨?”
“就是你们俩,守马厩南向口”
赵钟汶答得很干脆。
闻言,缔素沮丧地拿头去撞徐大铁:“怎么偏偏是今晚……铁子,肉没了,酒也没了!”
瞧这举动,终归还是个孩子,易烨笑着直摇头。
书刀尚在木牌上刮削,子青貌似不甚在意他们的对话,却突然出声道:“我可以替你站哨。”
“……”
缔素猛地抬起头来,差点撞到徐大铁的下巴,不可置信地看着子青:“你替我站哨?烤全羊你不想吃了?”
子青抬头微微笑了笑:“不吃也不要紧。”
“你真的肯替我?你可别反悔啊,有肉有酒呢!”缔素道。
“我从不饮酒。”
缔素哈哈大笑,冲上去硬搂住子青:“多谢多谢!下回若是你有事,我也一定替你!”
那边,徐大铁皱眉苦脸地看着缔素,闷声道:“俺也想吃羊肉。”
见子青不去,易烨原想出声,但赵钟汶已先他一步,上前拍了拍徐大铁的后背。
“我替你站哨
“老大你替我?”徐大铁喜道。
“嗯。”
“你不想吃羊肉了?”
赵钟汶佯作不在意道:“不差这一顿。”
酒肉诱惑虽大,但赵钟汶与蒙唐有隙,自有自己的骨气在,不愿沾他的光,况且蒙唐也不见得待见,倒不如索性不去,还来得干脆些。
14第六章家书(下)
入夜,风起。
马厩南向第三个出口处,有两人持戟而立。
“……是东南风。”赵钟汶仰头看着树梢摇摆的方向,喃喃道,“在我家,一刮东南风,就该准备插秧。”
子青静静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又是一阵风过来,带着酒香和烤羊肉扑鼻的香味,还有士卒们的喧哗与嘈杂。赵钟汶用力吸了口气,像是不愿错过任何一丝香味,笑道:“真香啊,那帮小子想必吃得正欢。……我上一回吃烤全羊,还是小时候乡里祭祀的时候,每家都分了一点,吃完的羊拐骨我玩了好几年都舍不得扔。”
按军规,站哨时不能闲聊,但眼下四下无人,子青知道今日赵钟汶未收到家信,必然心情低落,故而并未劝阻他。
“你呢?吃过么?”赵钟汶顺口问她。
儿时的画面自脑中一闪而过,子青迅速摒开,淡道:“不记得了……谁!口令!”她朝黑暗中轻叱,长戟一摆,护在胸前。
沉沉夜色中,缔素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铁子,口令是什么?”
然后是徐大铁憨憨的声音,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挠头的样子:“这个月今早上才换的,俺想想……什么龙……”
“冲龙煞北。”易烨淡定道。
“对对对,俺就记得什么龙。”声音愈来愈近,徐大铁高大的轮廓渐显出来。
然后是缔素连蹦带窜地出现:“老大!”
“你们怎么来了?不是吃烤全羊去了么?难道是蒙唐……”赵钟汶第一反应便是蒙唐故意刁难他们。
易烨手背在身后,笑道:“吃了一半,他们藏起一大块肉,怕放凉了不好吃,非要立时给你送过来,我们就偷溜过来了。……青儿,你也快来吃一点!这个在家可吃不到。”
子青虽然感激他们的好意,但毕竟尚在站哨,摇了摇头:“我还不饿。”
缔素已经将用苇叶包好的烤肉塞到赵钟汶手中,赵钟汶用鼻子用力吸了吸,终是忍不住诱惑,将戟交给缔素,低头飞快咬嚼起来。
素知子青做事一板一眼,说不会吃就绝不会吃,易烨怀中反正给她留着一块,倒也不去勉强她。见赵钟汶吃得香,他神神秘秘地自身后拿出一物件,在赵钟汶鼻子下晃悠。
赵钟汶眼睛一亮,竟是一小坛子酒,酒香扑鼻而来。
“真行啊你!这也拿得出来!”
易烨嘿嘿直笑:“还剩了小半坛子,我骗他们说已经空了,这才偷了出来。”
赵钟汶扬起脖子刚要喝,突然自旁伸过一只手按住酒坛——子青坚决而温和地劝道:“老大,等站哨过后再喝不迟。”
由于子青平常总是静静的,性格也极合群,几乎从未提什么异议,此时乍然如此,旁人都有些发愣。赵钟汶也不例外,呆看着她,半晌才道:“要不,你也喝点?”
“我爹说酒易乱性误事,我从不饮酒。”子青道。
赵钟汶又是一愣,转头去看易烨,道:“你爹说的?”
易烨只得干笑,点头道:“是啊,我爹说的。……青儿,就小半坛子,老大喝不醉的。”
子青微皱起眉头,轻声道:“哥!”
看她神色,易烨已知,顺手拿回酒坛子,朝赵钟汶笑道:“青儿说的也对,还是别喝了,万一被蒙校尉抓到把柄,大家都不好过。酒放我那里,你什么时候想喝就过来。”
赵钟汶想想也对,遂接着低头嚼烤肉。
“老大,还有件好事呢!”缔素在旁笑道,伸手到徐大铁身上掏摸,“方才才送过来,说是早间漏在车里……信牍呢?信牍呢?”
信牍!
赵钟汶心中狂喜,烤肉也顾不得吃,直盯着徐大铁。后者被缔素弄得直痒痒,一阵乱扭,一方信牍自他怀中掉出来,正掉在子青脚下。
子青俯身捡起。赵钟汶伸手欲拿,忽记起自己满手油腻,生怕弄脏了,加上他又不认得字,急道:“你快替我念念!”
子青依言将戟靠在怀中,拆开缄绳,取下木检,此地虽暗,但她目力极佳,要看清信牍上的字并不难:“钟汶吾儿,冬至过后,你爹上山砍柴,摔断左腿……”她顿了顿,飞快扫了一遍后面的字,身子一僵,再念不下去。
赵钟汶惊道:“我爹腿断了!……好了没有?”
“……卧床直至立春,反复无常,诸医无策,”子青不安地看了眼赵钟汶,“……已于惊蛰过世。”
旁人都尽呆住。
赵钟汶似呆似愣,什么都未说,立了良久,才茫然问道:“后面还说什么了?”
子青只得照实道:“后面还说,葬你爹的钱两花了很大一笔,是借钱操办的,让你发了俸赶紧寄回去,除了还债家里还得买种子。”
“需要多少钱两?”
“……两个金饼”
他们寻常月俸才五十几个钱,如何才凑得足两个金饼,旁人都在替他叹息。赵钟汶木然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母亲极好面子,父亲的丧葬定然花费不少,只是没料到母亲竟会借钱操办。
后面还有几句话,子青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片刻后,还是低道:“你娘还说她很想念你,盼你早日出人头地,像蒙校尉那样把家人接到城里住大房子。”
赵钟汶仍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了。”子青低声。
这方被赵钟汶盼了许久的信牍,仿佛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结结实实地把他烫成了一块焦炭。
不管易烨等人怎么想办法,都没法子在短时间内凑出那么多钱来,他们的月俸也极其有限,便是全凑一起也不够。两个金饼对于他们来说着实不是笔小数目。
“你说老大会不会去找蒙校尉借这笔钱?”
这晚无事,易烨边揉着肩膀边顺口问道,近来他练箭极勤快,带累了胳膊肩膀。
子青拿着小石钵在研药,摇了摇头:“不知道。”
易烨长叹口气道:“可惜咱们都穷,听说虎威军中就有不少以前是羽林郎官,那可都是出身世家,想必家境殷实得很。”
子青低头研药,没接话。
有人听着就行,易烨倒也不需人接话,又继续道:“你发现没有,最近老大练箭都练疯了,我看他就指望着月底的那次考核。”
子青默不作声,她何尝看不出来,赵钟汶话少了许多,每日操练时都要射近五百箭,看得旁人心惊胆寒。
“可惜咱们不长进,准头太差,”经过连日来的练习,易烨已能射中靶子,只是要命中靶心,尚还须些时日,“若是我能射中香头,两个金饼就可以借给老大,剩下三个寄回家去,爹娘定然欢喜得很,也舍得买些肉吃。”
把研好的药末倒出来,细细用筛子筛了一遍,子青将未研开的粗粒继续放回小石钵中研磨。
易烨叹了口气,忽听见有人在敲医室的门,奇道:“这么晚,谁啊?”
生怕是急病的士卒,子青急跳起来去,门一开,好大的酒气直呛鼻端,一人微垂着头,手半撑在门楣上……
“蒙校尉……”子青微微吃了一惊。
易烨闻言也跳起来,冲到门口,看清来人,也惊道:“蒙校尉!”
“咋呼咋呼,只会咋呼!瞎咋呼什么!”
蒙唐边骂边迈步进门,虽已极力稳住脚步,却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幸而易烨眼疾手快扶住他,便直接将他扶到榻上。
“您哪里不舒服?是酒喝多了头疼?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您放心,身上哪里酸痛也可以跟我说,我家祖传的推拿术,加上秘制药酒,包管一推就好……”易烨殷勤地像三个月没生意做的店小二。
“闭嘴!”
蒙唐扶着额头,干脆道。
“诺。”易烨立马没敢再说下去。
子青立在旁边,打量半晌也看不出蒙唐何处受了伤,只得等他自己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