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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氏正同阿云说话,阿兴神情怪异地走进来:“阿婆,我听见弟弟管程大爷叫爹。”
李元川
院子里,两个雄性动物在对话。
“程启兄几时有了这么大的儿子?”李元川向来不爱管闲事,这件事却要问个明白。
他同程启有点生意,有些交往,自然知道程启的情况。听说他娶过两房妻子,都是没多久就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单身一人,连个侍妾通房也没有。原以为是洁身自好,怎么竟悄悄有了儿子?难道——
按小强的说法,他阿婆不让他叫程启爹。那般出尘的女子,哪里是程启这样平庸男子配得起的?她心高气傲,必是不愿屈就。难道是程启行为不端,玷污了她,有了孩子?她和她的家人不肯屈服,所以——
癞蛤蟆竟敢突堂天鹅!李元川飞快地推断种种可能,心中已掀起滔天怒焰,只因他一向沉静忍耐,才没有显露出来,眼皮微垂,拳头攥紧,一股寒气悄悄散开。
这趟来泉州,他先去了那个渔村,明知她必然已经离开,回到她原本的生活,却仍然怀了一点侥幸。没有她,没有两个孩子的笑声,看过走过很多次的海滩,让人觉得空虚寂寞。他忍不住去打听,但没有得到她的身份和住址,只知道她住在泉州。他来到泉州,走在大街小巷,也曾期望再次邂逅而遇。可她一个女子,家境不错,怎会无事在街上溜达?
没想到,今天遇到了她的儿子,却是这样的情况。
小孩子感觉灵敏。小强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扭头认出在海滩帮他打水的叔叔,开心地笑:“叔叔好。”
程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强身上,还当他冷了,连忙又抱得紧了些,擦着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一边说:“天凉了,记得叫阿婆给你加件衣服。”倒没察觉李元川那一闪而逝的杀意,也没注意到小强与他相识。
随后想起还没回答人家的问题,虽然他很不情愿否认,被人误会就不好了,连忙说:“这不是我儿子。他父亲早就过世,他母亲——呃,与我相识。这孩子与我相熟,半年多前刚开始说话,听见别人叫爹,跟着学,就——呵呵。”
李元川知道了福寿阁,自然也听说了福寿阁突然崛起的故事,和隐在幕后的那个寡妇。他是个头脑反应极快的人,听程启这么一说,想到小强独自出现在酒楼,立刻明白过来:“他母亲就是帮你家打理福寿阁的张氏?”
“呃,是。”
原来,她是个寡妇!李元川觉得眼前突然开朗,忍不住微笑起来。
程启突然有些不安。这人想干什么?!
认识有些年了,交道其实不多。从一开始,李元川给他的感觉就是神秘,深不可测。加上两人差距太大,根本不是一类人。
说老实话,站在李元川身边,程启有点自惭形秽。这人生得太俊美,笑起来更像会发光。
瞧瞧走过这些女人,一个个悄悄地或大胆地往这边看,走过了还要回头看,撞上墙都不知道疼,可见这人就是个祸害。
别让阿歆见到他才好!
程启这天来,任务是给酒楼上下人等发中秋奖金。日常经营是张歆管着,奖金考评也是她和几个管事决定。可程启既然在,这出头露脸,安抚人心的事,还是让他这个东家来做。于她,是诚意,是本分,也是为了安董氏的心,使得今后的工作容易些。低调永远是金。
程启很明白自己就是杆旗,该如何挥舞,还得先问清旗手的意思,先上楼与张歆相见,询问他如何做才是最好。
张歆简单说明一番。
程启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有心事,等到她说完了,轻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
“没有。”张歆迟疑着,终究还是问出来:“李元川是你的朋友?”程启应该不会勾结倭寇吧?
她怎么会知道李元川?程启大吃一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回答:“算不上朋友。都是跑船做生意的,打过些交道。”
“那你,可知他底细?他是哪里人?”
“他是松江李家旁支子弟,算起来是我一个朋友的远房表哥。”程启有些紧张,有些颓丧。心上人找她打听另一个男人,还是那么个美男子。难道他不在的时候,他们认识了?李元川好像还没娶过妻子,俊男美女,比他般配阿歆。
好在,张歆下一句话无关男女之情:“你可知,他与倭人有什么联系?”
“他与倭人交易很多。他主要是从大明进货,卖到东瀛去。听说,曾有人与倭人发生冲突,最后还是请了他去调停。”
张歆沉吟不语。
程启压低声音,犹豫地问:“你怀疑他与倭寇勾结?”
“我怀疑他是倭人。”
“可是,李家的人说他是李家子弟。呃,李盛介绍他与我相识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倘若我没猜错,他是李氏后人,也是倭人。”
程启惊疑不定:“难道李家——”突然想到一人:“穗娘不是松江人?叫她来问问,兴许就清楚了。”
李氏是松江百年望族,大宅门里勾当,穗娘怎么可能清楚?不过,真有那样的事,也很难一点流言也没有。张歆依从程启的意见,派人去叫穗娘。
张歆同穗娘自是不必来虚的,开门见山地问:“你在松江时,可曾听说李家与倭人有来往?”
“奶奶问的可是在松江时常来我们食肆那位李公子家里?”
“就是他的家族。”
“不会。”穗娘毫不犹豫地说:“李家最恨倭寇。每回只要是打倭寇,李家就愿意捐钱捐物。”
“可有什么缘故?”
“李家如今,比起三十年前,差了许多。都是倭寇闹的。打家劫舍还罢了,大约三十年前,李家最出色的女儿,本来要做侯爵夫人的,出嫁前被倭寇掠走,死活不知。李家因此蒙上羞名,得罪了有权势的亲家。那位小姐的爹,做过大官的,恼恨交加,过了一年多病死了。那以后,李家声望势力都大不如前。”
“李家被掠走的那位小姐,是不是生得很美?”张歆与程启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个想法:这应该就是李元川的身世了。
穗娘没有见过那位李小姐,但听说过她的一些事。据说,李小姐国色天香,美到什么地步呢?同城好几位大家夫人见了,都说她是西施再世。不但美,而且很有才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是幼女,深得父母宠爱,不到及笄,求娶之人络绎不绝。一位侯爷世子得中雀屏。李老爷和夫人碍于媒人情面,亲家权势,加上这位世子本身也不错,答应了婚事,私下里对这位快婿还不是十分满意。那位侯爷大概也觉得自己儿子好虽好,配李家的天仙还是差了点,聘礼给的极为丰厚。
李小姐出嫁前,李老爷已经告老还乡,一家人搬回故里。李小姐就要从松江老宅嫁出去。
大约李家名气太大,这婚事太风光,聘礼又太惹人馋了些,送嫁妆的前夜,李家老宅遭到倭寇打劫,除了李小姐的嫁妆,还损失了许多值钱东西。
李家还沉浸在惊愕伤痛中,次夜倭寇去而复返,把李小姐也给劫走了。
李家人财两失,惊惶不可终日。因为倭寇这回潜上岸,只劫了李家,没骚扰村镇,远在南京的侯爷父子,不买李家所谓倭寇的故事,怀疑李家不愿把女儿嫁过来,吞了钱财,把人藏起来了。
雪上加霜,老辣如李老爷也应付不来,干脆一病不起,蹬腿了事。
听完这番故事,程启对李家很是同情,张歆想到李元川的寂寞忧郁,也有些唏嘘。
穗娘下去,程启问起他最关心的一件:“你怎会认识李元川?”
张歆也不瞒他:“半年前,我带孩子去海边玩耍,遇到他。小羊差点落水,被他救起。他还陪着两个孩子玩了好一会儿。”
程启想不出来,李元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怎么陪小孩子玩,望望张歆柔美的面庞,直觉得那小子不怀好意。突然想起刚才听见小强喊他叔叔,看着趴在地上,拿着木炭在石板上乱涂乱画的皮小子,十分欣慰。好孩子,聪明,有眼力,知道爹不是胡乱可以认的。
李元川与她的生活没什么关系,张歆之所以询问打听,固然是为了弄个清楚明白,也是为了提点程启,免得他因为交友不慎,被人抓住痛脚,又中了哪个的算计。
程启怎会不明白她的好意?心里暖洋洋的,有些欢喜,也有些羞愧。自己一个大男人,让娘操心,还让她担心,是不是太差劲了一点?
见他象个做错事的孩子,脸都红了,张歆蓦地想起他身上挂着螃蟹的样子,抿嘴好笑,想了想,劝说:“生意归生意。朝廷禁海,不论同西洋人南洋人交易,还是同东洋人交易,都是违背了朝廷法度。可要不是你们把那么些东西卖出去,那些茶农桑农手艺人,生计家业都成问题。所以,不偷不抢,无损国家,同谁做生意都是没错的。只是程大爷从此小心些,众目睽睽地,就不要同什么人都相谈甚欢了。”
“嗳。”程启老老实实地答应。本来也没什么交情,以后再不理那个半倭了。
程氏树大招风,那人又太惹眼,见过一次,想忘都难。
出门
中秋过后,张歆在新居设宴请程启和薛伯一家吃饭。
在这一带住了些日子,尤其陈林氏来后,与附近好几家人也有了交道情分。新房落成,迁居暖房,这些街坊都送了礼来祝贺。作为回礼,张歆以陈林氏的名义,在福寿阁请了一回客,又邀请那几家的女眷来家开了一次茶会。建立起了睦邻友好关系。
请邻里时,已请过薛伯。但薛伯毕竟不同于一般街坊。大半年相处下来,双方都有了感情,薛伯薛婶已经把张歆当作自家晚辈看待,时时关照。陈林氏与薛婶颇谈得来,两下经常走动。
盖这房子借了程启不少力。他回来又送了暖房大礼,一株半人多高的珊瑚,一盆贝壳堆的盆景。虽然据他说,是从海岛渔民手上用很低的价钱买的,运回泉州已是值钱物件,运到江南,更值钱。张歆推却不了,收下,就要承情。
一向很讲理数的陈林氏不知为什么反对她在家宴请程启。
总不好在福寿阁请他,那是人家的生意。换一家酒楼,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人家费了心出了力,也该让他看看这房子。为防闲话,用的陈林氏名义,还请了董氏,请了薛家老夫妻。
陈林氏自知理亏,让步,却是不大高兴。
张歆察觉大姆近来好像很不喜欢程启,半年前还满口称赞来着,也许,因为董氏问她话时态度严厉,被大姆看见,有了芥蒂?
那天,董氏没来,程启带了两个侄女过来。大的比小羊小两岁,小的比小强大一岁,乖巧懂事,有点害羞,没有大家小姐被惯出来的毛病。
小羊温柔,做惯姐姐,知道如何招呼两个妹妹。阿玉阿兔阿云三个大姐姐又热情又和蔼。程家两个小姐很快去了拘束,开开心心地说话玩耍。只有小强不大对劲,蔫蔫的,怏怏的,很反常。
张歆怕他病了,拉到一边检查。小强借机赖进她怀里,腻着不肯下来。
知道他没病没痛没烧,张歆更加不解,问他出了什么事,没什么不高兴。
小强看看她,调开眼,只往她身上缠:“妈妈抱抱宝贝。宝贝乖乖,妈妈亲亲。”
原来是要撒娇啊?张歆好笑地抱着他,一边亲一边问:“谁是宝贝啊?谁的宝贝啊?”
“我是妈妈的宝贝。”
“那妈妈是不是小强的宝贝呢?”
“不是。我小,没有宝贝。”
母子俩正闹着,陈林氏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