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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锦出嫁时,她母家正得势。若不是当年两家祖父游宦一处,相处甚得,指腹为婚,她多半不会嫁入已经开始衰败的余氏家族。
余氏在镇江是百年大族,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人口支系繁多,长幼尊卑等级森严,规矩很大。人性也是有趣,处于上升阶段,春风得意,往往心胸也会放开,不大拘泥于细节,越是后劲不足,缺乏自信,越是谨小慎微,总想在身份上细节处压人一头,拿人一下。
在娘家娇生惯养大大咧咧的罗素锦嫁入余家头几年,吃足了苦头。每天早起晚睡,跟在婆婆身边端茶送水立规矩,眼睁睁地看着妖娆狐媚的妾侍纠缠自己的丈夫,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指责,流了多少眼泪。婆婆的指派训诫,虽然苛刻,无一不能站住道理,纵然丈夫怜惜,心腹丫头不甘,也是无奈。
幸亏婆婆身边善良伶俐的小丫头青雯屡屡暗中相助,悄悄告诉她婆婆的喜好,长辈的避讳,提醒她小心避过几次暗算,又时时在婆婆面前帮她说好话,甚至在丈夫对她生出误会时,帮她设法澄清。罗氏第一次怀孕,要不是青雯察觉不对,央求老夫人让她休息,恐怕不等诊出喜脉,就要在立规矩和受罚中流产了。罗素锦对青雯感激涕零,自不必说,私下里只以“妹妹”相称。
青雯与余老夫人关系非浅,是她奶娘的孙女,陪嫁丫头的女儿。青雯的祖母和母亲忠心耿耿地侍奉老夫人,最终还因为老夫人的缘故送了性命。老夫人因而将年幼的青雯接到身边,当作女儿一般养大。青雯乖巧本分,聪明能干,生得又好,不但深得老夫人信任,上上下下人缘也是极好。
这样的青雯,老夫人舍不得嫁出去,就偏了最宠爱的小儿子耀祖。余耀祖文静温和,沉稳恋旧,与青雯青梅竹马,感情极好。本来可以是一对佳偶,可惜青雯身份低下,只能做妾。余耀祖娶的正妻嫁妆丰厚,家境豪富,泼辣善妒。青雯跟了他后,就从天堂落进了地狱,没两下就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多亏大夫人罗氏素锦暗中周全,又被老夫人召回身边伺候,这才勉强保得平安。余耀祖虽爱青雯,却拿嫡妻无法,只能趁着来给母亲请安的机会,略略温存一两下。
没几年,老夫人病故,青雯失了庇护,只能回去仰仗嫡妻鼻息生活。好在余耀祖学了点聪明,故意娶了个厉害的小户人家女儿进门,故示宠爱,又在人前故意冷淡青雯,才使得青雯在两虎相争的夹缝中得到片刻喘息。故意经营的表象,在青雯怀孕以后,被手段终归不够老辣的余耀祖自己打破。虽然余耀祖极力周旋,熬成当家主母的罗素锦几次相护,青雯还是在生下女儿后缠绵病榻,一病不起,半年后误服虎狼之药,不明不白地死了。
余耀祖抱着襁褓中的余家五小姐,跪在罗素锦跟前,求长嫂看在母亲和青雯的份上代为抚养女儿。从此之后,余耀祖流连酒肆青楼,不务正业,不到三年也就病死了。
罗素锦身为大家小姐,嫡支长房嫡妻,不会遭受青雯那样的陷害侮辱,却并不比青雯幸运。丈夫眼高手低,不通实务,却又自以为是,喜新厌旧。她不但要管家务,还必须处理调停族中大到祭祀小到妯娌纠纷的各种事务,还得时时提防内院里,丈夫那些姬妾的冷枪暗箭。长女瑛兰因是女儿,得以顺利长大。长子四岁上在自家花园的阁楼玩耍,好好的楼板突然断开一个裂缝,正好摔死了长房嫡子。她当时正怀着第二个儿子,又不得不亲自处理一连串的突发事件,再闻噩耗,登时晕了过去。余家嫡支长房第二个嫡子也没了。罗素锦受创,不能再生育。
事后,丈夫狠厉地处置了一批下人,给了她一个交待,罗素锦的心却已经冷了。既然余氏众人目光短浅,只想从她这里得些什么,夺些什么,不在意余氏基业,子孙未来,不在意嫡支长房有没有嫡子,她又何必在意?既然丈夫不珍惜她的付出,他们的孩子,她又何必在意他的感受,他的家族?
素锦心里倒是羡慕青雯的,虽然身份低下,境遇凄苦,到底得到了一颗真心。耀祖虽嫌懦弱,能为青雯做的,差不多都做了。她拒绝收养丈夫的庶子,借口身体不好,将族中事务让给有心人去管,一心一意为瑛兰挑选夫婿。瑛兰出嫁后就专心教养佩兰,等着她长大也为她择一门好亲事。
瑛兰是余家嫡长女,外祖家势力又大,赶着求亲的人不少。瑛兰陪着母亲经历过种种伤痛,性子刚强,在素锦的挑选和纵容下,与扬州常家的嫡子常烁互生爱慕,结为连理。常氏是扬州望族,官宦人家,钱财万贯。常烁的父亲多情好色,后宅姬妾无数,只是他的正室夫人心机手段却比素锦高明不知多少,虽不得宠,虽恶名远扬,却保得常家最终只得常烁一个儿子,就连心怀叵测的叔伯都被压制的无法抬头。好在这位叫素锦又敬又畏的亲家母卧病多年,瑛兰过门不久就去世了。常烁也许是从小被母亲与父亲姬妾的恶斗吓坏了,略被素锦逼迫就许下了“瑛兰进门十年无出,方才纳小”的誓言。瑛兰也是争气,七年里生下三子一女,让素锦大为放心。
养女佩兰的婚事叫素锦费了不少心思。佩兰父母双亡,虽说跟着大伯母素锦生活,到底还有嫡母在堂,兄长在上,少不得受辖制的地方,多有委曲求全的时候。虽然素锦愿意为她出嫁妆,庶出之女的身份,很难嫁进大户人家作嫡妻。素锦也怕她性情温顺,在婆家受欺负,看来看去,最终选定同是镇江名门的周氏旁支的一个少年。
周氏也是官宦之后,却比余氏还早开始败落,败落得也更快,说得好听是“耕读传家”,不过就是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家里还剩几本书罢了。周敏之父早丧,分家时,狠心的叔伯愣是不肯给孤儿寡母一分田一寸屋。周母不是当地人,也没有娘家可靠。还好周敏有个嫁到余家的一个堂姑姑好心,腾出家中空余的一间柴房收留了他们。周母接些针线活,挣几个钱,勉强能够糊口。
周母为人本分,寡言少语,针线极好,尤其善于刺绣,入了罗素锦法眼,请来教佩兰女红。后来又出面,让周敏在余氏学堂附学。周敏聪颖好学,勤奋用功,克己守礼,又极孝顺。素锦冷眼看着,倒比余家那么多位少爷都强,若能有些运气,将来说不定真能出人头地。周母与佩兰相处日久,很合得来。佩兰时不时听人说起周敏,也照过几次面,颇有好感。而周敏看到佩兰时,少见的局促,分明透出几分倾慕。
待到周敏考中秀才,素锦欢欢喜喜地把佩兰嫁了过去。有了佩兰的嫁妆,周家境况改善,周母不必再做针线活养家,周敏也可安心读书。佩兰嫁在近旁,夫妻恩爱,婆媳和睦,不出两年就生了女儿玉婕。
那几年是素锦一生最舒心的日子。虽然没有儿子,丈夫一年也照不了几面,当家主母的地位被架空,看着近前的佩兰幸福美满,听说远方的瑛兰一切顺利,她很满足。
身世(中)
然而,好景不长。常烁在北方做了几年官,厌恶宦海沉浮,辞了官,携家眷回归故里。路上,两个小儿子不幸染上伤寒,不治而亡。瑛兰受此打击,也病倒了。好容易回到扬州,瑛兰的病养了两三年也有了些起色。不晓事的长子被堂兄们带着出门交际,渐渐开始留恋风月场所,风雨之夜瞒着父母,悄悄出门赶一个约会,翻船,溺水而亡。瑛兰没承受住这个噩耗,倒下后再没能起来。
常烁没让素锦错看。失去了最后的儿子,他没有纳妾,甚至没有续娶。愤恨侄子们带坏并且间接害死儿子,怀疑堂房兄弟有意谋夺财产,他拒绝族中过继的建议,全心全意培养仅剩的女儿玉娥,打出了招婿入赘的旗号,花了两三年选中了人品不错,才干过人的盐帮中贫寒少年段世昌。
周敏第二次乡试中了举人。周氏一族四五十年里总算出了第二个举人,族长亲自过问,逼着当日狠心贪婪的叔伯吐出周敏应得的田产房屋,加上有心攀附之人投来的田地奴仆,亲自来迎周敏母子回归。佩兰舍不得养母,可周氏母子苦熬这么多年,总算能够衣锦荣归,哪能不愿意?周敏匆匆安顿了母亲妻子和年幼的子女,赶往京城会试。
家境虽然贫寒,可身边之事向来有母亲和妻子为他打点妥当,周敏只知读书,并不会照顾自己。素锦不放心,派了个常出门的老仆跟了他去,周氏族长也安排了两个人陪同照顾。且不说是否忠心贴心,他们不了解周敏的习惯,周敏也不好意思太多差遣他们,差不多的不方便不舒服只有忍着。赶路匆忙,饮食不周,水土不服,在路上染了风寒,没能痊愈就到了会试之期。贡院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鲤鱼跳龙门之所,却离金光闪耀,高大巍峨这些形容差得很远,实际如同牢房,光线昏暗,夜里阴冷。一旦进入单间,三天时间,吃喝拉撒答题都在里面,躺下连腿也伸不直。周敏原本的风寒还没好完全,在贡院中又犯了起来,还加重了几分,勉强撑着写下答卷,出了号子就倒下了,高烧不止,人事不醒。拖了些日子,到了放榜那天,突然醒来,得知自己落第了,往后一仰,一命归西。
原本一试不中,不是什么大事,下回再考就是。可这一死,前功尽弃,再无指望。消息传回镇江,周氏族人立刻翻脸,先前来投靠的要走,头日还一脸巴结谄媚的亲戚又一次恶形恶状地抢夺田产,霸占房屋,就连佩兰陪嫁的家具细软也被夺去。总算族长还知道要些脸面,命人留了一处屋舍给她婆媳母子存身。
佩兰惊闻噩耗,连伤心的时间也没有。儿子生着病,正在请医延药,被这乱哄哄一闹,连请大夫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簇新温暖的被褥棉衣也被抢走,小孩子冻得发抖,烧得发烫,眼看活不成了。这么多年来,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生命的支柱,一听说周敏的死讯,周母就垮了。年幼的玉婕懵懵懂懂,被突来的一切吓得痴呆。
总算还有一两个看不过眼的人,急忙往佩兰娘家余家报信。余耀祖之妻一向视这个庶女有如眼中钉,巴不得她倒霉。先前周敏中举,余家大老爷才对这个侄女婿重视起来,夸耀妻子有眼光,结了门好亲事,如今人走茶凉,懒得为侄女出头,与周氏一族对抗。唯一肯为佩兰出头的素锦,被瑛兰那边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倒,中风,缓过来以后,也没法下床。
幸好那日,外孙女玉娥带了新婚夫婿段世昌回来拜见长辈。听得姨母家悲惨变故,看出外祖父无意相助,玉娥一边瞒住素锦,一边让段世昌以余家老夫人的名义过去帮忙。
段世昌从小家破人亡,入盐帮后从苦力做起,能够被盐帮帮主看中,收做义子,又被常老爷看上,招为女婿,自有过人的胆识和手段。他一面亲自带人赶过去护住佩兰等人,一面递帖子请官府出面。
余氏是镇江大族,常家巨富,常烁是告老回乡的六品官,段世昌有盐帮背景,结交三教九流,周敏死了也还是举人,官府不能不出面。段世昌又招来几个心腹小弟,使了些手腕,先讨回了周敏那份田产房屋,佩兰的陪嫁家具,又逼着周氏族人高价买回去,再赔上一笔银子压惊赔礼,最后迫着周氏一族为周敏,周母,和周敏的幼子风光大葬。一切搞定,段世昌才陪着佩兰玉婕母女回到余家。
有段世昌逼出来的那笔银钱,加上原本留在素锦处的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