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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等到姨奶奶平安生产,段大爷喜获麟儿,再谢不迟。”
知他这是承诺为姨奶奶这胎尽心尽力了,端午喜道:“借大爷吉言,到时候,我家大爷必要重谢!”一边陪着出去。
刚出小院,周氏身边大丫环紫薇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端午哥,你等一下。”
几人都是一愣,还是吴望淮先开口:“怎么?姨奶奶有什么不好?”
紫薇暗悔冒失,又羞又愧,低头嗫嚅道:“不是,姨奶奶还睡着,睡得很安稳。是我,有几句话想同二管家说。”
吴望淮豁达宽厚,只当她忧心主人,有些计较,自不在意这番失礼,笑笑说:“二管家不必亲送,叫个小厮带我出去就是。”
端午连声道歉,赔笑目送吴大爷走远,转身对着紫薇,板起脸:“你一向沉稳,从不惹事,这些天可是怎么了?”
“我——”紫薇脸涨得通红,眼泪都落了下来:“我只想问问,大小姐搬到月姨奶奶那边,可还好?这些天,姨奶奶不好,我走不开,也没能去看看她。”
“大爷既将大小姐交给月姨奶奶照看,大小姐就是她的责任,她自然知道不可出错,该做的都会做到。你是周姨奶奶身边的人,等闲还是少往那边走动的好,别再弄出什么事来。如今周姨奶奶有了身子,若能生下一位少爷,弄得好——你原是她身边最得用的,可得想明白了,别做糊涂事。”
紫薇默默垂泪,想着早先那声“滚!”,那一巴掌,心里嘴里都是苦的。
端午看她这个样子,有些怜悯有些心疼,也有些厌烦:“还有事么?若是没有——”
“端午哥,你说,还能让大小姐回来么?让她跟着月姨奶奶,将来——”不管能不能扶正,周姨奶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举人之女,端得是贤良淑德。那月姨奶奶却是勾栏院里的出身。大小姐是庶出之女,生母连个名分都没有,再由月姨奶奶抚育,将来哪里去说好亲事?
端午叹了口气:“就是没那件事,周姨奶奶如今有了身子,大爷也不会再让她继续照料大小姐。她恼恨红蔷,原不喜欢大小姐,出了那件事,又有了亲骨肉,更不会待见大小姐。月姨奶奶恐怕是不会有孩子的,身份也上不去,为了拢住大爷的心,为了将来有个依靠,也会善待大小姐。你就别操心了!”
“可是,可是月姨奶奶——”不是善茬啊!所谓善待大小姐,怕是只做在面上,给大爷看的,谁知心底里如何?
端午明白她的忧虑,摇头叹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既明白这些,当初又干什么去了?我知道你和红蔷好,心疼大小姐,心里怨着周姨奶奶。大爷和两位姨奶奶,再怎么样,都是主子。咱们是奴才。奴才就不该掺和主子的事。大小姐是红蔷的女儿,也是大爷的女儿,是主子。她的事自有大爷操心,哪是你能管的?你就别添乱了。”
紫薇还想说什么,黄芪在院子门口叫她:“紫薇姐姐,刘嬷嬷要开箱子找东西,正寻你呢。”
紫薇应了,又央求道:“端午哥,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只求你和重阳哥看在我们都是一处长大的份上,好歹看顾些大小姐。”
重阳?重阳也恼红蔷呢!想着这两三年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端午除了叹气,也不知能说什么。乱!真乱!这才刚刚开府,自立门户,内宅就弄成这样,也不知大爷都是怎么想的!
姨奶奶
张歆弄不清自己睡了多久,还是没法从这个“梦魇”中醒来。几次朦胧醒来,都听人唤“姨奶奶”,身边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个声音,那几张脸,喂药喂粥,擦脸换衣,甚至搀扶她去马桶上方便,十分殷勤小心。
张歆以前有过两次睡“魇”了的经历,知道虽然各种体验好像都很真实,其实是在梦中。只是这次的梦也太像真的了,品得出药的苦,粥的香,嗅得到几个女孩发上的头油,脸上的脂粉,偶然开窗送进来的清新,感觉得到毛巾的湿润,脱衣时的微冷,甚至是多日不洗头洗澡,头皮和身上难以忽略的痒腻。如果不是场景环境,人物衣着,明显地古风诡异,真会让她信以为真!
只要梦中的生理需要得到解决,又不被人逼着喝药,张歆总是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告诉自己接着睡。既然是梦,睡够了,总有醒来的时候。她的睡功十分了得,也终有睡饱,睡撑,再也睡不着的时候。
闭目假寐好一会儿,发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张歆睁开眼,瞪着帐顶发呆。瞪着,瞪着,被她看出点门道。这帐子居然是真丝质地,很薄的轻纱,还不嫌麻烦地绣了繁复的花案,缠绕的枝条,貌似莲花的花朵。这么细致的针法,应该是手工刺绣,还是高手作品,足以摆进博物馆供人瞻仰的那种。
都说有所思有所见,才有所梦。她自负见多识广,逛过大小博物馆无数,然而刺绣手工艺一向不在她的兴趣之中,即使见过也没留意,不想随便一梦,就能梦见这样顶级艺术品的刺绣蚊帐,这么多的细节。她不是天才,谁是天才?
张歆还在欣赏并震惊着,帐子微动,悄悄探进一张属于中老年妇女的脸,圆润慈祥。张歆本能地转动眼珠,瞪向梦境中新出现的人物。
刘嬷嬷虽然挂心,却不能一直留在自家表小姐身边照顾。一则,小姐过世,姑爷另立门户,表小姐成了段府姨奶奶,她却不是段府的人。二来,她自己有家,一家老小,大大小小,媳妇孝顺能干,也还有很多事靠她拿主意,不能走开太久。听得大夫说大人无碍,胎儿安稳,刘嬷嬷好生叮咛嘱咐几个丫头一番,也就回家去了。隔两天打听一下消息,听说表小姐醒醒睡睡,这么些天了,还是浑浑噩噩,人事不知,又担心起来,怕丫头们不得力不安分,忙忙安顿好家里,决定再进来照看表小姐几日。
段府上下正拿周姨奶奶的怪异情景不知怎么办好,一时间也找不到忠心可靠又有经验的妇人服侍金贵的孕妇,见刘嬷嬷主动送上门来,哪有不欢迎的理?段世昌亲自接见,大管家重阳一路相陪,又派三管家七夕指挥一帮人在周姨奶奶住的涵院为刘嬷嬷收拾出一处安静舒适的居室,一应礼遇犹如对亲家太太。
重视她,自是因为重视表小姐和她肚里的孩子。刘嬷嬷心中欢喜安慰,脸上也不带出来,一进屋,先问过紫薇白芍,一边四下打量,估摸着底下人没有偷懒怠慢,了解到孕妇除了嗜睡不醒,并没其他不妥当,当下放心许多,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撩开帐子,亲眼探看。
不想一下对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刘嬷嬷微微一顿,欢喜地嚷道:“表小姐,你醒了!”
“紫薇,白芍,快进来服侍!姨奶奶醒了!”刘嬷嬷忙不迭打起帐子,探身扶她坐起,不知从哪里抓过一个大靠枕放在背后,一边小心打量着她:“饿不饿?可是哪里不舒服?”
见她虽不言语,那神情分明清醒过来了一段时间,刘嬷嬷看向慌忙赶进来的两个丫头的目光就有些严厉起来,尤其狠狠地盯了紫薇一眼。
张歆愣愣的,还在消化“表小姐”和“姨奶奶”两个称呼。
“姨奶奶”,她已经听熟了。每次醒来,吃什么都有人喂,稍稍动一动都有人搀扶,她还以为在这梦中自己是行动不便的老妪,提前体验养老院生活,好教自己醒来后“惜取少年时”,趁年轻多干点事,外加多游山玩水,多吃喝玩乐。刚清醒时,还批判了一下,认为这梦境里放一个横眉冷对的护工,教育警戒的效果会远比放几个殷勤小心的丫头要好。
听见那声“表小姐”,忍不住疑惑起来,趁着被人扶起,从被中抽出双手仔细看了看,忍不住暗暗称赞。白皙细腻,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连指甲尖都经过细心修整精心保养。好一双她一直羡慕向往,却没条件保养出来,无缘的美手!圆润可爱的手腕,一边是一环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另一边是环白玉镯子。该不会是羊脂白玉吧?在梦里,她还真不亏待自己!
等等!她既不是老妪,“姨奶奶”自然不会是她小时候称呼祖母姐妹那般,又放在古代的环境里,意味着——她是这家男主人的妾!对婚姻避之恐不及,连正房大奶都不肯做的她,公认“异类”的张歆,居然做梦成了某古代男人的妾!天啊,降个雷劈死她吧!
遥想本科当年,隔壁寝室一女生梦见自己在民国做了回少奶奶,说漏了嘴,被半层楼的未来巾帼嘲笑了三年,顶着“少奶奶”名号直到毕业。如今她梦见自己跑到清朝之前,成了“姨奶奶”,这要被人知晓,一辈子抬不起头,不如直接买块豆腐撞死!
张歆被自己雷焦了,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都是木呆呆直愣愣,对身旁的一切视而不见,听了不闻。
“姨奶奶!表小姐!是我啊,你连嬷嬷我都不认得了么?这可是怎么了?”刘嬷嬷慌了神。那一摔磕到了额头,莫不是摔坏了头,落下毛病了?
紫薇白芍也吓坏了。这几天就觉得姨奶奶不对劲,好像不认得人了,还以为她恼着先前的事,不愿搭理她们。如今连刘嬷嬷都看出不好,恐怕真是不好了。
重阳送刘嬷嬷过来,还没离开,先是听说姨奶奶醒了,也是高兴,后来听见里面一片慌乱,带着哭声,唬得脸色都变了。好一会儿定住神,忙忙找到七夕:“今日是赵老爷子寿辰,大爷过去拜寿吃酒,端午跟着去了。你过去,悄悄找到端午,叫他看着差不多时候,提醒大爷早些回来,周姨奶奶这边恐怕有些不好。我这就去请吴大夫过来,也不知吴大夫能不能立刻就来。你办完那事就回来,倘若我还没回来,你就到这院门口守着,除非大爷回来,别放人进去,也别放人出来。仔细着点!别闹出大动静!”
七夕原也听见了几分,连忙答应着,去了。
重阳又叫过两个心腹小厮,一样嘱咐了,命他们守着,在大爷,他,端午,或者七夕回来前,不许放人出入,这才赶着亲去吴氏医馆请吴家大爷。
发觉屋里又多出来一个人,张歆涣散的神志才集中起来。从没觉得自己想象力丰富,这梦怎么做得越来越大?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吴望淮一边听着刘嬷嬷和丫鬟焦急地说明询问,一边仔细切脉,一边留意病人神情。见她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满是好奇,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留意着自己一举一动,不知怎么想起第一回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她刚到常家不久,跟在常大小姐身边出来见客,又随着常大小姐唤自己吴大哥。那是多少年前了?她当时也就六七岁吧?
吴望淮猛地察觉不对,越发仔细地观察。她很安静,始终不言不语,可显然不呆不傻,目光沉稳,若有所思,仿佛事不关己,看着他们犹如陌生人。拿不准是真忘了这些人和事,还是——吴望淮当然不会相信她先前摔跤受伤,会是简单的失足。
沉吟片刻,吴望淮对这屋里也许唯一真正关心她的刘嬷嬷说:“脉搏沉稳有力,气色也好。依我看,就是汤药也可停了,饮食起居注意些,好好调养就是。”
“那就好,只是,怎么不认得人了?莫不是那一跤摔了头?”
听见“汤药可停”,她脸上分明闪过一丝极快的喜悦,吴望淮心中越发有数:“那一跤可不是摔了头?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我看姨奶奶眼神明澈,想必心里都是明白的。”
刘嬷嬷看看大夫,瞧瞧病人,约摸也明白了几分。
吴望淮迟疑一下,望着床上的病人,恳切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