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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汤显祖为代表的“临川派”,以钟惺、谭元春为代表的“竞陵派”,相互推引,以“独抒性灵”、“直抒胸臆”的创作,鸣奏出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主旋律。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对包括“好财”、“好色”在内的人的私欲的肯定,都表明了明代中后期确乎出现了一股反叛传统文化模式、冲撞僵化文化结构的早期启蒙思潮,它孜孜追求着人格的独立与尊严,争取思想自由,憧憬于人伦世俗的生活情调,而藐视以至圣至贤作为终极追求的理性教条,憎恨那种种假道学及满嘴仁义的伪君子。这一种旷古巨变,透过社会思潮与民间风尚,在明代中后期文化的各个领域中有面貌各异的体现。这种启蒙主义文化思潮,正像黑格尔所论述的那样:“时代的精神曾经采取了这个转变;它放弃了那灵明的世界,现在直接观看它的当前的世界,它的此岸,随着这样一个变革,经院哲学便消沉了、消失了,因为它和它的思想是现实世界的彼岸。……于是,人们就来到了这样一个阶段,自己知道自己是自由的,并争取他们的自由得到承认,并且具有充分的力量为了自己的利益和目的而活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3卷)
这正是中国早期启蒙文化的思想方向,它预示着一种讲求人性、尊重人性的近代社会的到来。
清代思想家中对封建禁欲主义抨击得极为尖锐的斗士首推戴震。他沿着人文思潮中“人与自然”统一的思路去剖析宋明理学所鼓吹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论:“欲者,血气之自然。由血气之自然,而审察之以知其必然,是之谓礼义;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实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孟子字义疏证》卷上)。
在同书中他又说:“宋以来儒者……其辨乎理欲,犹之执中无权。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而这种“绝情欲”之论,为祸天下,成为尊者、长者、贵者满足一己私欲,虐杀“卑者”、“幼者”、“贱者”的器具。
纪昀对宋明理学也展开过严厉的抨击。他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五》中,记录了如下一则故事:“余幼闻某公在郎署时,以气节严正自任。尝指小婢配小奴,非一年矣,往来出入,不相避也。一日,相遇于庭。某公亦适至,见二人笑容犹末敛,怒曰:‘是淫奔也!于律奸未婚妻者,杖。’遂亟呼杖。众言:‘儿女嘻戏,实无所染,婢眉与乳可验。’某公曰:‘于律谋而未行,公减一等。减则可,免则不可。’卒并杖之,创几殆。自以为河东柳氏之家法,不是过也。自此恶其无礼,故稽其婚期。二人遂同役之际,举足趔趄,无事之时,望影藏匿。跋前走后,日不聊生。渐郁悒成疾,不半载内,先后死。其父母哀之,乞合葬。某公仍怒曰:‘嫁殇非礼,岂不闻耶?’亦不听。”一对两小无猜、情窦初开的小儿女,竟至于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礼教压制之下葬送了青春的生命,这就是戴震所抨击的“后儒以理杀人”、“理欲之辨,造成忍而残杀之具”的现象的形象化写照。
纪昀对当时理学所依赖的“元典”的荒谬性也进行了无情的抨击,指出非元典之错,而错在腐儒的曲解元典。他说:“《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情之至也”,因此,“不近人情,又焉知《礼》意哉”,他进而明白地表示:“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若痴儿呆女,情有所钟,实非大悖于礼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令人深思的是,纪昀在上则故事的结尾,安排了一个冤魂化为厉鬼,某公殁时,犹喃喃自语“非我不可于礼不可”的结局,对理学家愚顽的讥讽与鞭挞,活灵活现。
总之,明清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的文化启蒙时期,肯定人性、人欲之合理,张扬人的主体性精神,是当时文化启蒙的性格。开启民智、反映众生,是当时文化的主题。在此大背景下,一批反映市井生活、再现诈骗生涯的骗子文化作品便应运而生,从而也使得我们今日的研究工作有了客观、形象的资料。
受时代风潮的影响,在文化启蒙理性高扬的直接推启之下,明清小说的叙述主题与对象已然发生了转移,关注黎民苍生、描述市井风情一时成为了小说的主流。虽则小说在明清时代被视为“小道”,为士大夫所不齿,但终究其广泛的影响力与普泛的传播面是世人无可忽略的存在,在浩如烟海的明清小说著述中,骗子、骗技、骗语等骗例实施过程多有展露。本书从其中选录若干篇节以慰读者。
《喻世明言》第一卷第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就有一则骗色的过程实录:
光阴似箭,又是一年的七月初七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婆子早备下两盒礼品,与她做生日。三巧称谢了。留她吃面。婆子说:“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再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下得台阶走了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走到一外僻静地。陈大郎皱着眉头埋怨婆子说:“干娘,你真是个慢性子!春去夏来,如今又立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道我是度是如年。你再拖延几天,他家丈夫回来了,此事便付了东流水,却不活活害死了我,阴间我也要来索你的命。”婆子说:“你休胡说,老身正要相请,你来得恰好。事情成与不成,只在今天晚上了,你必须依我行事。如此这般,全要轻轻悄悄,不要带累他人。”陈大郎点头称是,说:“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将厚报。”说罢,欣然而去。
午后细雨微茫,到晚上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附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了个纸灯,开门出来。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说:“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烦你帮忙寻一寻。”哄得晴云提了灯往街上走了几步去寻,这边薛婆得了空,先引陈大郎到楼梯背后的空处埋伏好,便叫起来:“有了,不要寻了。”晴云说:“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灯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
三巧儿说:“你什么东西丢了?”婆子说:“就是一条小手帕,是个冤家给的,虽不值什么钱儿。”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的老相好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人耍笑饮酒。婆子说;“既是节夜,不如赏下人也都吃点酒,有点节日夜的气氛。”三巧儿听了,便吩咐下去,众下人喝得大醉。一边饮酒,二人一边说话。婆子问:“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说:“算起来也有一年半没回来了。”婆子说:“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相会,你倒比他多隔了半年。常言说得好,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人哪一处不是风花雪月,只是苦了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婆子说:“是老身多嘴了,今夜里牛郎织女佳期相会,我们也只管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莫半醉时,婆子问道:“大娘几时上嫁的?”三巧儿说:“十七岁。”婆子说:“破身迟了些,却也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三巧儿问道:“你怎么嫁得如此早?”婆子回答道:“论起嫁,倒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为我自小在隔壁东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调戏,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下来了,刚开始时觉得很痛,后来就觉得快活了。大娘你可是这样?”三巧儿只是笑,不说话。婆子又说:“自从开了头,以后便丢不下了,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间还好过,夜晚就好难过哩。”三巧儿说:“想你在娘家时破了身子,以后又是如何妆成黄花闺女嫁出去的?”婆子说:“我的老娘替我想了个办法,也就教了我一个童女方子。”三巧儿说;“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的。”婆子说:“记得我在娘家时节,哥哥经常出外,我便和嫂子做一头睡,偷偷学男子汉行事。”三巧儿说:“两个女人做对,有什么好事?”婆子走过来,挨着三巧儿那边,坐了下来,说道:“大娘,你有所不知,只要大家知情知意,也一般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儿举手将婆子的肩胛上按了一下,说道:“我就不信,你只是撒谎。”婆子见她春心己动,便有心去调戏她,说:“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说:“你老人家打熬不过,终不成还去偷汉?”婆子说:“我是个残花败柳,如今有哪个要我呢?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得其乐的救急法子,等会儿上床上去与你细讲。”
正说着,一只飞蛾在油灯上盘旋,婆子便把扇子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一声:“唉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说着,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这都是薛婆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来,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又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办?”三巧儿说:“我点灯睡惯了,黑乎乎地,好怕人!”婆子道:“我来伴你睡怎么样?”三巧儿心里正想问她救急的方法是什么,便应道:“也好。”婆子说:“大娘先上床,待老身关了门来。”三巧儿自先脱了衣服,上到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就在榻上拖陈大郎下来,陈大郎已自先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就往三巧儿床上走去……
这是一则骗奸的例子。明清社会风气的严整肃穆其实只在学人儒生间,或者说只挂在道貌岸然者的嘴上,真实的市井生活中却充满了这种赤裸裸的肉欲、财欲之骗。
《金瓶梅》、《红楼梦》中这类骗色的事例不胜枚举。《醒世恒言》中有“汪大尹火烧宝莲寺”一卷,记载了当时广西南宁府永淳县宝莲寺的和尚们设机关、挖地道来奸淫信佛的善女。佛门尚且如此,当时市井社会风气便可想而知。
《喻世明言》中有许多骗人钱财的骗例。虽然作者冯梦龙的出发点是想救治人心,劝人为善,充满了因果循环,恩怨相报的封建迷信思想,我们却可以从中看出当时社会生活中的骗人钱财的“时风”。
有一个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家中只有个母,自家卖油为生。一天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因为内急,走上茅厕大解,捡得一个布裹肚,里面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挑起担子回家,告诉老娘说:“我今天有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听了,大吃一惊,说:“莫非你做了什么坏事,偷来的?”金孝说:“我几曾偷过别人的东西,却那样说话!这件裹肚,其实不知是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的,幸亏我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生意的人,是很难碰上这大宗买卖的,明天去用作买油的本钱,却不比赊别人的油卖要强了许多?”老娘说:“我的儿呀,常言道,贫富自有天定。你若是命里有时,就不该出生在我们卖油的家里了。依我看来,这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