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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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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望得见的只是影子。
    谁的影子?是“顾影自怜”吗?“自笑生平,居然有男儿志气!”是自怜,也是自喜。出场的是自己的幻影,越悲伤,越快乐,真是荒诞。
    《金锁记》又怎么扯得上?难道那位七巧女士从小姑娘到少奶奶到寡妇不是一直沉没在自己的幻影之中吗?她一生满怀怨恨,总思念着可能的和不可能的情景,见着现实的东西就有气。假如她在二百年前,她不会是在断头台边欢呼的群众之一员吗?她才不管上台去的是路易十六及其王后,是罗兰夫人,是丹东,圣鞠斯特,还是罗伯斯庇尔,也想不到还有一位炮兵军官随后就到呢。尤丽一变而为“黑色寡妇”,这就是曹七巧,也是白梨影,也是卢梭,也不能不是拿破仑皇帝。历史就是小说,小说就是历史,都是荒诞的,又都是真实的。真实在不断出现的幻影之中。幻变成真,真又生幻。这是人类社会,也是文学。
    说了半天,究竟说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要说的都说了。只能这样说,也只会这样说。算是“满纸荒唐言”吧。
    (一九八九年)
    
  附录
  智慧与学术的相生相克
  钱文忠
    首先,必须做一个实际上说不明白的说明:题目里的“智慧”指的是“东方式的智慧”,而“学术”则指的是“西方式的学术”。然而,即使勉强做了这样的区分,我也很难写明白金克木先生这个人。不过,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了解金先生呢?想到这点,我也就凭空冒出几分写这篇文章的勇气了。
    金先生是在1949年前不久,由汤用彤先生推荐给季羡林先生,从武汉大学转入北京大学东方语文学系的。自此以后,季、金两位先生的名字就和中国的印度学,特别是梵文巴利文研究分不开了。1949年以后,只招收过两届梵文巴利文的本科班。1960年…1965 年的那一班,就是由两位先生联袂讲授的。余生也晚,是1984年考入北京大学学习梵巴文的,当时季、金两位先生都已年过古稀,不再亲执教鞭了。季先生还担任着北大的行政领导工作,每天都到外文楼那间狭小的房间办公;金先生则似乎已经淡出江湖,很少出门了。因此,我和同学们见金先生的机会就远少于见季先生的机会。
    虽说我见金先生远比见季先生少,但一般而言,却也要比别人见金先生多一些。我第一次见金先生,是在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奉一位同学转达的金先生命我前去的口谕,到朗润湖畔的十三公寓晋渴的。当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东语系的一个杂志上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论印度六派哲学的文章。不知怎么,金先生居然看到了。去了以后,在没有一本书的客厅应该也兼书房的房间里(这在北大是颇为奇怪的)甫一落座,还没容我以后辈学生之礼请安问好,金先生就对着我这个初次见面还不到二十岁的学生,就我的烂文章,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讲了两个多小时。其间绝对没有一句客套鼓励,全是“这不对”,“搞错了”,“不是这样的”,“不能这么说”。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教训中不时夹着英语、法语、德语,自然少不了中气十足的梵语。直到我告辞出门,金先生还一手把着门,站着讲了半个小时。一边叙述着自己身上的各种疾病,我也听不清楚,反正好像重要的器官都讲到了;一边还是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和“这不对”,“搞错了”……最后的结束语居然是:“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当然是我“搞错了”,难道还是金先生错不成?但是,当时的感觉实实在在是如雷贯耳,绝非醍醐灌顶。这种风格和季先生大不相同。我年少不更事,不懂得季先生的时间的宝贵,时常拿一些自以为是的破文章向季先生请教。季先生未必都是鼓励,可是一定会给我开张详细的书单。有时甚至将我的破文章转给一些大学者,请他们提意见。有一篇讲日本佛教的,季先生就曾经请周一良、严绍璗先生看过。两位先生还都写了详尽的审阅意见,这使我没齿难忘。不过,季先生和金先生也有一点相同,就是也不管我懂不懂,开的书单也是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只不过一个是说,一个是写。
    但是,这通教训倒也并没有使我对金先生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我再愚蠢也能感觉到“这不对”、“搞错了”的背后,是对反潮流式的来学梵文的一个小孩子的浓浓关爱。后来,我和金先生见面的机会还很不少。每次都能听到一些国际学术界的最新动态,有符号学、现象学、参照系、格式塔、边际效应、数理逻辑、量子力学、天体物理、人工智能、计算机语言……这些我都只能一头雾水傻傻地听着,照例都是金先生独奏,他似乎是从来不在乎有没有和声共鸣的。
    除了一次,绝对就这么一次,金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比三十二开本还小得多的外国书来,指着自己的铅笔批注,朝我一晃,我连是什么书也没有看清楚,书就被塞进了抽屉。此外,照例我也没有在金先生那里看到过什么书。几个小时一人独奏后,送我到门口,照例是一手扶着门框,还要说上半小时。数说自己几乎全部的重要器官都出了毛病。结束语照例是:“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当然不会像初次见面那样多少有些信以为真了,于是连“请保重”这样的安慰套话也徽得说,只是呵呵一笑,告辞,扬长而去。
    慢慢地我发现,除了第一次把我叫去教训时,金先生谈的主要是和专业有关的话题,还很说了一些梵语,后来的谈话却全部和梵文巴利文专业如隔禽汉,风马牛不相及,天竺之音自然也再也无福当面聆听了。金先生似乎更是一个“百科学”教授。每次谈话的结果,我只有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金先生在我这个晚辈学生的心中越来越神秘,越来越传奇了。
    课堂上是多少有点尊严的,但是,同学们不时也会忍不住的向任课教师,1960级的蒋忠新老师,打听一些有关金先生的问题;至少在课间,金先生绝对是话题。
    蒋老师也是一个奇人,他虽然从来不像金先生那样描述自己身体上的病,身体却实在是差。给我们上一个学年的课,居然医生会发出两次病危通知。(后来好起来,现在很健康,前不久我还买到了他和另外两位老师合译的《故事海选》。)
    我跟蒋老师至少学到两手:一,评议学位论文“如果世界上真有满分的话,那么这篇论文就应该得满分”;二,冬天出门前,先将手伸到窗外,试探一下温度。
    总之,蒋老师是非常严谨的,更不会议论老师。不过,被一群小孩子逼得实在过不了关,也说了一件事。他们念书的时候,主要课程由季先生、金先生分任。季先生总是抱着一大堆事先夹好小条的书来,按照计划讲课,下课铃一响就下课,绝不拖堂;金先生则是一支粉笔,口若悬河,对下课铃充耳不闻,例行拖堂。
    学生是调皮的,好奇心自然会延伸到想探探祖师爷的功夫到底有多高的问题上来。蒋老师是不会随便回答这样的问题的,长篇大论我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又实在不甘心,变着法要套出个答案来。班上有位姓周的北京同学,是被分配到梵文专业来的,平时多数时间一身军装衣鞋不解高卧于军被里,要不就苦练吉他。人是聪敏的。一次课上,他提出一个蒋老师似乎无法拒绝的要求:虽说梵文是死语言,但毕竟是能够说的呀,蒋老师是否应该请季先生、金先生各录一段梵文吟诵,让我们学习学习?
    蒋老师一口应承。下节课,蒋老师带来一盘带子。放前先说,季先生、金先生都很忙,不宜打扰。这是一盘金先生从前录的带子,大家可以学习。金先生的梵文是跟印度婆罗门学的,基本路数和我们中国过去背诵四书五经差不多。带子一放,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如水银泻地般充满了整个教室,教室里一片寂静。我至今记得金先生的吟唱,可是至今无法描绘那种神秘、苍茫、悠扬、跌宕……
    就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吸近了白居易《琵琶行》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作冰不作水,从陈寅格先生说)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疑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进,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带子放完,课堂里仍是寂静。最早出声的是周同学,却只有两个字:”音乐。“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当时想不到,这竟然也是最后一次。
    吟唱后,同学们都垂头丧气。我们平时练习十分困难的梵文发音时,周围的同学都来嘲笑我们,说梵文里有马、牛、狗等等所有动物的声音,还拜托我们不要制造噪音。我们一直认为梵文是世界上最难听的语言。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梵文是圣语,为什么梵文有神的地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啊,“此音只合天上有”,要怪也只有怪我们自己实在凡俗。
    如今回过头来看,梵文巴利文这种神圣的语言在今天的末法时节是几乎不可能存活的。大环境的压抑,早就使同学丧失了定力。而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则是对1984级梵文班同学学习梵文的自信心的一次美丽却严重的打击。大家不再抱怨什么了,梵文不仅不难听,相反她的美丽是那么的撼人心魂,但是谁都明白了,这份彻心彻肺的美丽又是那么的杳不可及。1984级梵文班过半数同学要求转系,就发生在这场吟诵之后不久。今天的结果是,1984级梵文班近乎全军覆没了。谁也无法,也没必要为此负责,但是我相信,金先生是预见到了的。
    不久以后,我就到德国留学去了。80年代末回到北大后,又心甘情愿地运交华盖,很快就离开了燕园。当时的情势和我的心情,或者是幼稚天真的乐观,使我连和师友告别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一直到金先生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听到他滔滔不绝的独自讲论,再也没有听到他数说自己的种种已有的和可能有的疾病,再也没有听到他“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的招牌结束语。
    回到南方以后,我还是一直辗转听到金先生的消息。知道他一如既往的开讲,知道他一如既往的结束。心里总有一种蔚然的感觉。有一天,听一位刚见过金先生的朋友说,金先生打上电脑了:“一不留神就写上万把字。”不用那位朋友解释,我就知道这就是原汁原味的金氏话语。心里更是高兴。
    金先生的文章也确实越来越多,《文汇读书周报》、《读书》隔三差五的发表。思路还是那样跳跃,文字还是那样清爽,议论还是那么犀利,语调还是那么诙谐。金先生的名声也随之超越了学术界,几乎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了。大家喜欢他的散文随笔,喜欢他的文化评论,其实也就是一句话,被他字里行间。的智慧迷倒了。智慧总是和神秘联系在一起的,金先生也就渐渐成了一个文化传奇。
    关于金先生的传奇在文化圈里的确很是流行,也颇有些人因为我是学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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