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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34)
她半转过身,扭过头来看着许鉴成,眼睛里笑意盈盈,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许鉴成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自从年初那次在她们学校碰壁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免得自讨没趣。今天向晓欧主动提起,他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向晓欧看着他呆呆的样子,脸上又泛起红晕,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球鞋,轻声地说,“你上次不是说,不会介意我们家的…现在,反正我们也半斤八两了…你觉得呢?” 她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许鉴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不是在开玩笑。他舔舔嘴唇,对着向晓欧笑笑,然后,再舔舔嘴唇,再笑笑。
后来,向晓欧很喜欢跟人家提起这一段,说“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朝我傻笑,真是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也问过他“当时你在想什么呢”。每次,许鉴成总是说“什么也没想”,其实,当时他心里莫名其妙涌上来一种感觉,类似去市场买菜,实在讲不拢价,已经转身打算走了,人家又突然让步,“算了算了,看你诚心,卖给你,” 然后重申“也就是你,换个人我可坚决不卖的噢”。
从前爸爸随便买什么东西,大到组合家具全套西装,小到萝卜青菜牙刷肥皂,必然讨价还价到这个程度,爸爸说“买东西就是要这样买的”。他却一直很不喜欢那种感觉,卖就卖,不卖就不卖,同诚不诚心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个,他经常被人家宰,买了不合意的东西回家被爸爸嘲笑。
向晓欧当然不是菜,谈恋爱也绝对不是买东西。但不知为什么,当时,如果他脑子有想法,那想的就是这个。他从来不敢告诉向晓欧 …… 那不是在讨骂吗?
迎面走过来一群女孩子,当中就有早上见过的那两个女孩,隔着好一段距离面部表情就活跃起来,跟同伴咬着耳朵,一会儿,那些女孩子脸上都浮上一层别有用心的微笑。
她们走近,终於有一个嘴巴快的忍不住了,“向晓欧,真会保密啊。”
另一个同她一唱一合,“向晓欧,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向晓欧这才拉拉他的手,跟同学们介绍,“这是我朋友,许鉴成,复旦的。”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他。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一番走开了。向晓欧把录音机放回宿舍又下楼来,她送他回车站。
许鉴成犹豫一会儿,终於问她,“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向晓欧抬起头,脸上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觉得呢?”
他抓抓脑袋,也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地拉起向晓欧的手。她手心里已经没有汗,捏在他的手里很柔软。
在公车站牌下,他们说起从前的同学。他问向晓欧,“你知道高俊现在怎么样了吗?”高俊考得也不错,去了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新闻系,后来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说起来,寒假里我还在书店碰见过他呢,”向晓欧笑笑,“他挺好的,找了个女朋友,南京人。他说将来想在打算考研究生,我想大概不打算回来了吧。”
她说完,看看许鉴成,“你是不是还耿耿于怀?”
“没有。”许鉴成很老实地说。他问起高俊,只不过因为刚才那个赵传让他想起了他。
“我才不信,”向晓欧白他一眼,嘴角又展开一个微笑,“不过,仔细想想,你比他要好。高俊太傲,心气又高。对了,你妹妹,我是说赵允嘉现在怎么样?” 她大概想起从前高俊被赵允嘉涮了一把,饶有兴趣地问。
“她…我们家出事以后她就跟她妈搬走了。后来…她跟她妈吵了一架,现在住在她爸那儿。她爸又结婚生了孩子,她要帮着看…还有,她们家开了个店,她也要去帮忙。”
“噢,真是可怜,”向晓欧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语气又明朗起来,鼓励似地说,“不过,人小的时候,吃点苦有好处,她原本就好强。”
许鉴成这才骤然意识到,那些乱麻一般、恨海难填的事,从嘴里说出来,立刻就变了味道,听着比实际上要轻飘不知多少,在风里吹一吹就散了,难怪向晓欧会觉得“人小的时候,吃点苦有好处,她原本就好强”。
他干巴巴地笑笑,正好这时车来,他上车,隔着玻璃窗对向晓欧挥挥手。
这辆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出乎意料的干净,但那个瞬间,他心里全是赵允嘉。
当时已惘然(35)
第二个周末,他和向晓欧去无锡玩,是她们班里几个女同学一起去的,规定有男朋友的都要带男朋友。她们笑向晓欧“临时抱佛脚”,向晓欧红着脸回嘴“还没过考察期呢”。
向晓欧在惠山下面一家工艺品商店买了一对塑在一起的小泥人,圆圆的脸、胖胖的肚子,穿得大红大绿,笑容可掬,一个伸出左手,另一个伸出右手,好像在合力抱着什么东西。后一个周末见面时,她有点得意地把一样东西举到许鉴成面前,“怎么样?”
许鉴成仔细一看,原来她把前次两人合拍的一张照片剪小了,让两个小泥人一人抱一边,正正好好嵌进去,变成了一个别致的镜框。
“很漂亮。”许鉴成由衷地赞叹。
“送给你。”
“你自己留着吧。”
向晓欧半嘟起嘴,“你不要吗?”
他笑起来,“当然要,我是看你也喜欢。”
“我就是做了送给你的,”向晓欧用张报纸给他包起来,“这样你可以天天看见我。”
他把那对小泥人放在床头,惹得同宿舍的光棍哥们好生眼馋。
又过几个星期,四月中旬一个周六下午,他从图书馆回来,刚进楼道口,远远的就听见上铺那位中文系两眼加起来超过一千度、轻易不开口、开口便“你们这些人无法理解”的才子在高谈阔论“这里探讨的呢,其实主要是什麼樣的特伲罘先祟惥硾r,嚴肅要到何處才會讓位給輕浮?輕浮又要到何處才會讓位給嚴肅?小说很巧妙地以悖論的手法提出了這些問睿Y合故事、夢境、反思、散文、詩歌、新近和古老歷史的變奏,不斷地以音樂的色眨兓S富著這个主题…”然后声音稍微低下去,只能隐约听见“时代背景呜噜呜噜”;”概念小说呜噜呜噜”、“政治與哲思呜噜呜噜”… 他听出来了,讲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许鉴成正在思索才子今天受了什么刺激,等到走进门才意外发现,才子居然是对着坐在自己床上的一个女孩子在讲课,更让他意外的是,那个女孩,是赵允嘉。周围几个男生一边极力掩藏脸上的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茶叶蛋。
他看看赵允嘉,随之明白,才子突然发骚不是没有原因 …… 允嘉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一脸崇拜,活像个标准的好学生,还会时不时点一下头“嗯”或者“噢,原来是这样”,顺手指指桌上一个饭盒,“要不要再吃一个?” 才子如遇知音,越发指手划脚,唾沫横飞。
许鉴成十分清楚赵允嘉其实一个字也没往耳朵里去。有关“受不了的轻”,那一次在赵家,他曾好奇地问允嘉对之有什么看法,允嘉很爽快地说“就是老一套,说一个男的讨了老婆还在外面乱搞,就跟你爸差不多,什么轻啊重的,都是起花头”,听得他差点笑岔过气去。
这个时候,宿舍里的人也看见了他,对着允嘉说,“唉,你哥来了。”
允嘉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鉴成哥哥”。他的心里突然生起一股暖意。
“你怎么进来的?” 他想起女孩子不能随便进男生宿舍的。
“你们楼下那个老太婆睡着了,我溜上来的。”
“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临时想到来看看你,”允嘉指指桌上的饭盒,“我今天做了一大锅茶叶蛋,给你拿点来,”然后笑嘻嘻地朝旁边的几个男生白一眼,“不过都快被他们吃光啦,馋死了,”惹得他们一致嘻皮笑脸起来,“你做得好吃嘛。”然后散开,各自拿了书出去。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搞得他那么激动?”鉴成看着才子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地问。
允嘉反而一脸无辜的诧异,“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像只说了一句‘这本书绝对是值得一看再看的’,就是跟我妈一起住的那个老女人说的,结果他就像被踩了油门一样…”
鉴成忍俊不禁,“就是那句话出毛病了,我们通常都跟他说‘这本书有什么好看’”。
允嘉也低下头笑了,过一会儿,看看手表,又抬起头来,“我该走了。”
当时已惘然(36)
“怎么刚来就要走呢?”他留允嘉,“走,我带你到校园里去看看。”
“刚才我来的时候已经转过一圈了,没多大意思,”允嘉噘噘嘴,又看看手表,“再说,我跟他们说了回去吃晚饭的。”
鉴成一再挽留,但拗不过允嘉,只好送她出去。
四月的黄昏,春寒已经过去,天际弥漫着一片淡青色的雾霭,夕阳从云端投出温暖的桔黄色光线,在天空里划出一个圆圆的晕,带着点依恋的味道。
一路上允嘉都沉默着,鉴成跟她说话,问她家里的事情,也只是三言两语答复过去,眼睛不是看天,就是看地,再不就看周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鉴成看看她的手,“你手都好了吗?”
她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点点头。她手上的冻疮的确都愈合了,只是还留着几个淡淡的、肉红色的疤。
“上次我给你的冻疮膏还好用吧?”
她看看他,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今年冬天记得早点开始戴手套,争取不要复发。”这句话其实鉴成年年都对允嘉说,可是她好像从来不听,所以每到冬天,她都会举着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呲牙咧嘴“鉴成哥哥,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来博取同情,哄他替她洗衣服。
允嘉还是点点头。
“最近功课怎么样?”
“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还可以,一般性吧。”允嘉提起学习,一如既往很不情愿的表情。
“我听你妈说你上次考试不好。”
“我妈什么时候说过我好?”
“倒数第三名吧。”
允嘉不说话了。
两个人又默默地走了一回儿,校园里的车流从他们身边擦过。
直到公共汽车站牌已经映入眼帘,鉴成才说,“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帮你一起好好努力一下,好不好?要不,以后你每个星期都到我们学校来,我给你补课?”
允嘉抬起头,她的眼睛又黑又圆。她看了鉴成好一会儿,最后抿起嘴唇,摇了摇头,“不用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精神起来,“你不要这么管头管脚的,我自己会好好学的,上次没考好是因为感冒。”一边说着,还咧开了嘴,对他笑了笑。
“真的吗?”
“嗯。”她郑重地点点头。
他这才略微放心了一点。
“对了,你床上那个泥娃娃挺好看的,”允嘉的声音稍稍低了下去,跟着头也低了下去,“下次,什么时候,也给我买一个吧…不过…… 不要那种颜色的,我喜欢蓝色和黄色。”
她又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我猜啊,那是向晓欧挑的吧?”
许鉴成这才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好半天,才点点头。
允嘉声音里带着点打赌赢了般的得意,“我就知道是,大红大绿,土里巴几的。”
鉴成脸上笑着,却不敢去看允嘉的眼睛。突然之间,他心里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早晨,他哆哆嗦嗦地在浴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