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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气吞声,心想既然做了和尚,还争什么意气,逞啥子强。过了渡,倾其所有给他三个铜板,心想所欠有限,他会高抬贵手,让我走的。哪晓得他一把抓住我的僧衣不放,破口大骂,骂我野和尚不给钱。我也开口回骂。更令我恼火的,是他把我穿的和尚礼服“海青”扯破了,游方和尚没有海青,就不能挂单。
骂人还不要紧,拉扯之间,船夫竟然用桨来打我,我一怒之下夺过桨来,就把他打倒。他大叫救命,岸边的闲人等,也大叫野和尚打人,但是没有谁敢阻挡我了。
这件事对我刺激很深,那时候究竟是血气方刚,一点不能受委屈。我开始想到了和尚不能做,尤其是没有钱的穷和尚更不能做……
我仍然到灵隐寺寄住了两个月……
上海的朋友,不讳言自己的苦闷。上海的朋友们,也认为我长期寄居在西湖灵隐寺不是办法。他们建议:就是要住在庙里,也不妨住到上海附近的庙里来。我同意这办法不错,若到了上海附近,可以经常与朋友接触谈书论画,可免寂寞烦闷……
上海的朋友来信说:已代我接洽好两处庙子,我可以去挂单寄住。他们不告诉我庙在哪里,只约我某月某日坐火车到上海,他们指定我在北站下车,说是来接我,然后陪我去庙里。那一天,我完全遵照他们的约定.到了北站下车,正在东张西望找我的朋友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膀子,大喝一声:“总算把你捉住了!看你还能朝哪里逃!”
原来我是被我的朋友们“出卖”了,他们不但没有来接我,早已用电报通知我二家兄,由四川赶来,等在月台上抓我!
二家兄免不了把我一顿好骂。当天就动身,把我押回四川,而且回家后就在母兄命令之下结了婚。没想到家里已经另外为我订好亲事,结婚这年,我二十二岁,我的原配名曾正蓉。
由松江禅定寺开始,到上海北站月台我被二家兄抓住为止,前后刚巧又是一百天。
启功:仁者永远无尽意
启功
中国幅员广大,世界闻名。长江、黄河,自西东下,不但四岸的民命赖以生存,南北的文化教养也获得无穷的滋长。
唐世藩镇割据,使得金瓯碎裂。北宋虽然部分统一,而又自制内部矛盾。同胞兄弟阋墙之后,夺位掌权的弟弟,把哥哥的子孙统统赶至江南,朝内失势的大臣,又都赶到更远的边境。从此造成数千年中国文化盛于江南,成了八九百年的局势。到了清朝,正常科举之外,还一再地举行博学鸿词的特别科举,所取人才,更多是江南的文士。
赵朴初生于皖江,长于沪、宁,又加天资颖悟,所谓渊综博达,亦出勤学,亦出天资。始到“立年”,即参加红十字会工作。这项工作,无疑是集中在扶生救死,奔走四方,对于体力锻炼、思想的仁慈,实是一种深刻的培养。那时有一急救对象,正处在困饿无援的境地,朴翁冒着生命的危险,把募来救济的粮食,送去救急。旁有关心的人士向青年的朴翁提出警告,朴翁反问:你如见到你的同胞困饿将死,那应取什么办法?是先问他的派别,还是先送去食品?由此不禁想到《论语》中孔子的弟子问孔子: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人,算不算“仁”?孔子说:何止够“仁”,应该算“圣”,尧、舜恐怕都不易达到这种行为!又佛教传说中,有释迦牟尼自己割肉喂虎的故事,朴翁当然知道这类行为危险的程度,与割肉喂虎的传说相比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朴翁后半生更多地做佛教以及各宗教全体的统战工作,好像是一位彻头彻尾虔诚的佛教徒,哪知他的仁者胸怀,其来有自,宗教的表现,不过是仁者胸怀升华的一个支流罢了!
湖北蕲水陈家自秋舫殿撰(沆)以来文风极盛。朴翁在沪上时常请教于殿撰诸孙曾字一辈的先德,尤其喜读《苍虬阁诗》。陈四先生(曾则)的女公子邦织女士,在家庭的影响下成长,又和朴翁结了婚,成为朴翁在新中国工作更加得力的帮手。
1983年我初次访问日本,谒见了宋之光大使,宋大使留我住在大使馆的宿舍。正在日本电视台上教中文的陈文芷女士,来到宿舍相访。文芷女士是邦织夫人的堂侄女,拿来朴翁吟诗的录音带给我听。她问我:“你猜是谁的哪一首诗?”我说一定是“万幻惟馀泪是真”那一首。文芷女士又惊又喜,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我说:“很简单。朴翁喜爱《苍虬阁诗》,《苍虬阁诗》中又这‘泪’的一首最为世所传诵。朴翁半生又都是在‘视民如伤’的心情下努力奔走的。请问朴翁选诗吟诵,不选这一首,又选哪一首呢?”这正禅机心印,相对拍手大笑。
后来叶誉老的一部分书画文物捐给国家文物局,王冶秋局长拿到朴翁家中,也叫我去参加鉴定。朴翁对书画文物本是很内行的,却微笑地在旁看大家发表意见。这一批书画,本是誉老自己亲自收藏的明清人的精品,并没有次等作品。其中给我留下印象很深的一卷憨山大师的小行书长卷,中间有几处提到“达大师”,抬头提行写。我想这样尊敬的写法,如是称达观大师,他们相距不远,又不见得是传法的师弟关系;抬头一望朴翁,朴翁说:“是达摩。”我真惊讶。一般内藏书中,对于佛祖称呼也并不如此尊敬抬头提行去写,不用说对达摩了,由此可见憨山在宗门中对祖师的尊敬,真是“造次必于是”的。我更惊讶的是,这一大包书画,朴翁并未见过,憨山的诗文集中也没见过这样写法,朴翁竟在随手披阅中,便知道憨山对祖师的敬意,这便不是偶然的事了。而朴翁乍见即知憨山心印,可证绝非掠影谈禅所能比拟的。
朴翁生活朴素,也不同于一般信士的长斋茹素。我曾侍于世俗宴会之上,但见朴翁自取所吃之菜,设宴的主人举出伊蒲之品,奉到朴翁坐前,表示迟奉的歉意,朴翁也就点头致谢,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这样生活,在饮食方面我还见过叶誉老先生。主人设宴,不知他茹素。誉翁只从盘边夹起蔬菜便来吃。我与主人相熟,刚要向他提醒誉翁茹素,誉翁自己说:“这是肉边菜。”及至主人拿来素菜,誉翁已吃饱了。这两位都过了九十余岁,二位虽然平生事业并不相同,但晚年在行云流水般的起居中安然撒手,在我这后学八十八岁的目中所见,除著名的宗门大德外,还没遇到第三位!
我与朋友谈过朴翁素食的时间,我的朋友说一定是由于掌管佛教协会,才有这样的生活,但都不敢当面请教。一次,我因心脏病住进北医三院,小护士来从臂上取血,灌入试管,手摇不停。我问她为什么摇晃试管,她说:“你还吃肥肉呢!血脂这么高,不摇动,它就凝固了。”正这时,见一位长者迈步进门,便说:“你们吵什么?我吃了六十多年的素,血脂也并不低呀!”原来这位长者是赵朴翁。小护士扭头跑了,我真是百感交集,我这小病,竟劳朴翁挂念,又遗憾那位朋友没得亲自听到这句“吃了六十年素”。至今又是二十多年,朴翁因心脏衰竭病逝,并非因血脂高低影响生命。
朴翁寿近九十,常因保健住在北京医院。我有一天送我的习作装订本去求教,一进楼门,忽然打起喷嚏,我立刻决定写一个纸条,不敢上楼求见,谨将习作呈上,以求教正。后来虽有要去谒见的事,只要有感冒之类的病情,便求别人代达,不敢冒失去求见。那天朴翁仙逝,正赶上我患“带状疱疹”(俗名串腰龙),又无法出门往吊。回忆朴翁令人转赐问病,真自恨缘悭,欲哭无泪了!
朴翁逝后,一次和一位佛教界的同志谈起今后朴翁这个位置的接班人问题,我们共同猜度,许多方面,例如:宗教信仰、办事才干、社会名望、人品年龄等,都不会成为极大的问题,只有一端,即朴翁的平生志愿和历史威望,实在不易想出有谁能够密切合格。朴翁身居佛教的领导人,却不是出家的比丘;以佛教协会的会长,在政协的各宗教合成的一组中团结一致,一言九鼎,大家同存敬佩之心,而不是碍于什么情面。我和友人说到这里,共同击掌相问:“你说有谁?”接着又共同长叹。至今半年有余的时间中,自恨无文,不能把这段思想,综合起来,写成动人的韵语,敬悬在朴翁的纪念堂中,向全国人民表达我们的希望!
朴翁一生,从青年、中年到老年的心期和工作,无一处不是在“博施济众”的目的之下的,在先师孔子论“仁”的垂教中曾说: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不止是一位仁人,而且够上圣人,并恐怕尧舜未必全能做到!我读了若干篇敬悼朴翁的文章,所见的回向赞语,真可谓应有尽有,而“博施济众”的仁人之语,所见还不太多。我又在朴翁的书房中见到“无尽意斋”的匾额,这虽是《金刚经》中的一个词,对一位具有仁心,还无尽意的朴老来说,岂非“尧舜其犹病诸”,难道还不够一位“仁者”吗!
黄永玉:蜜泪 (节选)
黄永玉
…………
到了泉州,战地服务团倒有一个,只是从来没说过要招考新队员。这怎么办呢?两头被吊起来了。
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这个朋友是刚认识的,由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辗转介绍给他。对门是所大庙,深不可测,说是有一两千和尚。庙里还养着一个剧团,专门演唱佛经故事的。和尚是多的,来来去去都是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多和尚?和尚多了干什么?谁也不明白。庙里有两座石头高塔,从南安洪濑再过来十里地,就能远远看到它们高高的影子。庙里有许多大小院子和花圃,宝殿里是高大的涂满金箔的闭着眼睛的菩萨。一个偏僻安静的小禅堂之类的院子,冲着门的是用砖砌得漂亮之极的影壁,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绕过影壁,原来是满满一院子的玉兰花,像几千只灯盏那么闪亮,全长在一棵树上。多走几回,胆子就大了起来,干脆爬上树去摘了几枝,过两天又去摘了一次,刚上得树去,底下站着个头顶秃了几十年的老和尚,还留着稀疏的胡子。
“嗳!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兴,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
“老子摘下来也是长得好好的!”
“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子还要来第三次。”
“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
口里咬着花枝,几下子就跳到地上。
“下来了!嘿!我当然不是泉州人。”
“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
一间萧疏的屋子。靠墙一张桌子,放了个笔筒、几枝笔、一块砚台,桌子边上摆了一堆纸,靠墙有几个写了名字的信封。床是两张长板凳架着的门板,一张草席子,床底下一双草鞋。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
信封上写着“丰子恺”和“夏丏尊”的名字。
“你认得丰子恺和夏丏尊?”
“你知道丰子恺和夏丏尊?”老和尚反问。
“知道,老子很佩服,课本上有他们的文章,丰子恺老子从小就喜欢——咦!你当和尚怎么认识夏丏尊和丰子恺?”
“丰子恺以前是我的学生,夏丏尊是我的熟人……”
“哈!你个老家伙吹牛!……说说看,丰子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