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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在心里老是飘荡着卢舍那大佛的身影,这一回去郑州开会时,我又兴冲冲地跟随着朋友们前往洛阳,刚穿过龙门石窟外面的牌坊,就急忙奔往奉先寺。我又瞧见了这仪态万方的神情,又瞧见了这像一汪秋水般注视着我的双眼。庄严得凛然不可侵犯,却又宽容得不屑去计较世俗的争吵;英勇得不会向任何人屈服,却又大度得不会向任何人施加压力。好一副泱泱大国的气概,这绝对不是乔装打扮出来,而是融会于浑身的气质,在茫然不觉中挥发了出来。
我曾云游过多少天南地北的大小庙宇,常常从大殿里佛像两侧的对联中,瞧见过“容天下难容之事”这样的字眼,然而那些佛像镌刻得着实太拙劣了,只能依稀看到张口微笑的相貌,哪里有卢舍那大佛这样洋洋洒洒的千种风情。
艺术的锤炼真是万分艰难,美的创造确乎是谈何容易的事情。在我观摩过的多少古代雕塑中间,能够长久地打动自己,始终藏在心中的,仔细地回想和咀嚼起来,也就是面前的这尊卢舍那大佛了。我一会儿走到它左侧凝眸张望,一会儿又走到它右侧默默思忖,我真钦佩一千多年前那些无名的唐代工匠,怎么能够塑造出这样令人赞叹和陶醉的石像?这真是高唱出了一曲人的凯歌,人确实应该活得更庄重、更温柔、更开阔、更宽容、更博大才好。
人们的精神世界应该获得升华,这或许跟美的创造同样艰难,却必须孜孜不倦,全力以赴,因为在人生中最重大的奋斗目标,本来就是不断地完善和提高自己。
冯骥才:游佛光寺
冯骥才
辛巳深秋,应邀赴晋中考察民居保护,奔忙一阵后,主人表达盛情,说要请我们北上去往五台山一游。我说五台山寺庙一百二十座,先看哪一座?我这话里自然是含着心中的一种期待。
主人如在我心中,笑着说:“先看佛光寺。”此语使我直叫出好来。好叫出声,乃是心声。
当然,这一切都根于梁思成和林徽因那个中国文化史上闻名而神奇的故事。1936年他们先是在敦煌61号石窟的唐代壁画《五台山图》上,发现了这座古朴优美的寺庙;转年他们来五台山考察时,在五台县以北的深山幽谷中竟然发现佛光寺还幸存世上。于是,这座被忘却了千年的罕世奇珍一时惊动了世界。
那么,我们就要去这佛光寺吗?仰头就能看到唐人宁遇公写在东大殿顶梁上那一行珍贵的墨书题记?还有梁思成他们用照像机留下的那些迷人的画面?可是忽又想,如今旅游日盛,佛光寺也会变得花花绿绿吧。
车子穿过太原,经新城、阳曲一直向北,至忻州而西。过定襄、河边、五台,窗外景物的现代气息渐渐淡化。然而车子纵入山路,道路随山曲转,路面多是碎石,车子颠簸如船。透过车轮卷起的黄土,却见山野入秋,庄稼割过,静谧中含着一些寂寞,只有阳光在切割过的根茬上烁烁闪亮。偶见人迹,大都是荒村野店。时而会有一座小小的孤庙从车窗上一闪而过。这种庙全都是一道褪了色的朱墙,里边只一道殿,一两株古松昂然多姿伸展出来。这些都是早已没了僧人的野庙吧!原先庙中的老僧呢?无人能知能答。只有一些僧人的墓塔零星散落在山野间,有的立在山坡,面对阳光,依旧有些神气;有的半埋草丛间,沉默不语,几乎消没于历史。这些墓塔有石有砖,大都残破,带着漫长而无情的岁月的气息。塔的形制,无一雷同。有的形似经幢,有的状如葫芦,有的如一间幽闭的石室。它们的样子都是塔内僧人各自的性格象征么?每个塔内一定都埋藏着永远缄默的神秘又孤独的故事吧。
这时,我已是在时光隧道中穿行了。
恍恍惚惚间,我的车子变成了梁思成和林徽因所坐的马车。好像阎锡山还派了一小队士兵护着他们。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为了什么?当时他们在这路上,对佛光寺还是一无所知呢!
车子一停,我的眼睛忽然一亮。一尊朱砂颜色的古庙就在眼前。佛光寺!它优雅、苍劲、浑朴、高逸,像一位尊贵的老者,站在山坳间的高岗上含着笑意迎候着我。背面是重峦叠嶂,危崖巨石,长草大木。使我感到特别庆幸的是,这里的道路艰辛,来一趟十分不易。今日旅者多好游玩,不知访古与品古,佛光寺地处南台之外,没有人肯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而且,此处又属文保单位,不是宗教场所,没有香火,香客不至。所能买到的一种介绍性的小书,还都是80年代初出版的。于是,它就与当年梁思成和林徽因初到这里时所见的情景全然一样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梁思成先生那样踏入寺门。站在寥阔而清净的院中,一抬头,我实实在在感受到梁林二位当时的震惊!
东大殿远远建在高台之上。不必去品鉴它这举折平缓而舒展的屋顶、翼出的单檐、雄硕的拱架、阔大的体量,我想,单凭这雍容放达的气度,梁思成必定一眼就看出这是千年之前唐人的杰作!
殿门前,左右并立着两株参天的古松,不就像唐人塑造的天王力士把守门前?若要走进殿门,辄必穿松而过。除去佛光寺,哪里的寺庙会有这样奇观?虬枝龙干,剑拔弩张,力士一般的英武刚雄。繁茂的松叶鲜碧如洗,生机蓬勃,哪里的千年古松依然这样正当盛年?
哎,林徽因曾经站在这殿前拍过一张照片吧。好像她还在殿内菩萨和供养人宁遇公的塑像前也拍过一些照片呢!这些塑像虽然经过清代翻新的彩绘,但那形体、神态、形制、气息,以及发冠、服饰和面孔,一望而知,仍是唐风。且看佛前那几尊供养菩萨的姿态,不是惟唐代才特有的“胡跪”?至于殿内一块檐板上的壁画,简直就像从敦煌某一个唐人的洞窟搬来的。尤其画上翱翔的飞天,一准是大唐画工所为。那么,在大殿梁架上找不到寺庙建造纪年的林徽因,为什么还不肯善罢甘休?直到她在院中的经幢上切切实实地找到“大中十一年十日建造”这几个字,悬在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
我忽然记起一本书记载着林徽因为了寻找这大殿的建寺题记,徒手爬上极高的梁架。她在漆黑的顶棚里,发现一个十分可怕的景象,上千只蝙蝠悬挂在上边!待她爬下来后,身上奇痒难忍,竟有许多臭虫。原来这些臭虫都是蝙蝠的寄生虫。
我还在一张照片上看到纤弱的林徽因登高弄险,站在院中一丈多高的经幢上,她正在丈量经幢的高度。
于是,面对着佛光寺,我很感动。正是梁、林二位学者不惧艰辛的学术探求和确凿无疑的考古发现,才使得这座千年宝刹从历史的遗忘中被解救出来。否则,在近六七十年多灾多难的历史变迁中,谁能担保它会避免不幸!
中华之文物,侥幸逃过千年的,却大多逃不过这近百年。
于是,学者迷人的魅力与宝刹的魅力融为一体。那美好感觉如同身在春天,说不好来自明媚的春日,还是一如芬芳地亲吻于面颊的春风。但觉丽日和风,享受其中。
临行时,陪伴我的主人见我痴痴站着,说我被佛光寺迷住了。我笑了,却没说出那二位感染着我的先人的名字。因为那不是只是名字,而是一种无上的文化精神。
铁凝:正定三日
铁凝
少年时听父亲讲过正定。建国前后正定曾是培养革命知识分子的摇篮,著名的华大、建设学校校址都曾设在那里。
那些身着灰布制服的学员生活、学习在一座颇具规模的教堂里。当时教堂虽已萧条,但两座高入云霄的钟塔却仍然矗立在院内。每逢礼拜,塔内传来钟声,黑衣神父从灰制服武装起来的学生中间目不斜视地穿插而过,少时,堂内便传出布道声。学生们则趁着假日,从街上买回正定人自制的一千六百旧币一支的挤不出管的牙膏。
在哥特式的彩窗陪伴下,两种信仰并存着:一种坚信人是由猿猴变化而来;一种则执拗地讲述着上帝一日造光、二日造天、六日造人……
庭园内簇簇月季却盛开在这个共同的天地里。神父种植的月季,学员也在精心浇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仿佛是那些月季把两种信仰协调了起来。
成年之后,每逢我乘火车路过正定,望见那一带灰黄的宽厚城墙,便立刻想到那教堂、那钟声和月季。
不知为什么,父亲讲正定却很少讲那里的其他:那壮观的佛教建筑群“九楼四塔八大寺”,那俯拾即是的民族文化古迹。
我认识的第一位正定人是作家贾大山。几年前他作了县文化局长,曾几次约我去正定走走。我只是答应着。直到今年夏天大山正式约我,我才真的动了心,却仍旧想着那教堂。但大山约我不是为了这些,那座“洋寺庙”的文化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相反,他那忠厚与温良、质朴与幽默并存的北方知识分子气质,像是与这座古常山郡的民族文化紧紧联系着。
一个深秋绵绵细雨的日子,我来到正定。果然,大山陪我走进的首先就是那座始建于隋的隆兴寺。
人所共知,隆兴寺以寺里的大佛而闻名。一座大悲阁突立在这片具有北方气质的建筑群中,那铜铸的大佛便伫立在阁内,同沧州狮子、定州塔、赵州大石桥被誉为“河北四宝”。
隆兴寺既是以大佛而闻名,游人似乎也皆为那大佛而来。大佛高二十余米,浑身攀错着四十二臂,游人在这个只有高度、没有纵深的空间里,须竭力仰视才可窥见这个大悲菩萨的全貌。而他的面容靠了这仰视的角度,则更显出了居高临下、悲天悯人,既威慑着人心、又疏远着人心的气度。他是自信的,这自信似渗透着他那四十二臂上二百一十根手指的每一根指尖。人在他那四十二条手臂的感召之下,有时虽然也感到自身一刹那的空洞,空洞到你就要拜倒在他的脚下。然而一旦压抑感涌上心境,距离感便接踵而来。人对他还是敬而远之的居多。这也许就是大悲菩萨自身的悲剧。
距大悲阁不远是摩尼殿。在摩尼殿内,在释迦牟尼金装坐像的背面,泥塑的五彩悬山之中,有一躯明代成化年间塑绘的五彩倒坐观音像。和大悲菩萨比较,她虽不具他那悲天悯人的气度,却表现出了对人类的亲近,她那十足的女相,那被人格化了的仪表,一扫佛教殿堂的外在威严,因而使殿堂弥漫起温馨的人性精神。她那微微俯视的身姿,双手扶膝、一脚踏莲、一脚踞起、端庄中又含几分活泼的体态,她那安然、聪慧的目光,生动、秀丽的脸庞,无不令人感受着母性光辉的照耀。松弛而柔韧的手腕给了她娴雅;那轻轻翘起的脚趾又给了她些许俏皮。她的右眼微微眯起,丰满的双唇半启开,却形成了一个神秘的有意味的微笑。这微笑不能不令人想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位意大利的艺术巨匠,同我国明代这位无名工匠,在艺术上竟是这样的不谋而合。他们都刻画了一个宁静的形象,然而这种宁静却是寓于不宁静之中的。蒙娜丽莎被称作“永远的微笑”,这尊倒坐观音为什么不能?
没有人能够窥透她的微笑,没有人能够明悉这微笑是苦难之后的平静,抑或是平静之后的再生。这微笑却浓郁了摩尼殿,浓郁了隆兴寺,浓郁了人对于人生世界之爱。不可窥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