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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道义,文化积成了累。看看自己正在向无底的深渊中没头没脑死劲地下沉,怎能不心慌?我盼望着野性的呼声。
若是我敢于分析自己对于鸡山所生的那种不满之感,不难找到在心底原是存着那一点对现代文化的畏惧,多少在想逃避。拖了这几年的雪橇,自以为已尝过了工作的鞭子,苛刻的报酬,深刻里,双耳在转动,哪里有我的野性在呼唤?也许,我这样自己和自己很秘密地说,在深山名寺里,人间的烦恼会失去它的威力,淡朴到没有了名利,自可不必在人前装点姿态,反正已不在台前,何须再顾及观众的喝彩。不去文化,人性难绝。拈花微笑,岂不就在此谛。我这一点愚妄被这老妪的长命鸡一声啼醒。
在山巅上,开了笼门,让高冠华羽的金鸡,返还自然,当是一片婆心。从此不仰人鼻息,待人割宰了。可是我从山上跑了这两天,并没有看见有长命鸡在野草里傲然独步。我也没有听人说起这山之所以名鸡是因为有特产鸡种。金顶坐夜之际,远处传来的只是狼嚎。在这自然秩序里似乎很难为那既不能高飞,又不能远走的家鸡找个生存的机会。笼内的家鸡即使听到了野性的呼声,这呼声,其实也不过是毁灭的引诱,它若祖若宗的顺命寄生已注定了不喂人即喂狼的运动,其间即可选择,这选择对于鸡并不致有太大的差别。
长命鸡长命鸡!人家尽管给你这样的美名,你自己该明白,名目改变不了你残酷的定命,我很想可怜你,你付了这样大的代价来维持你被宰割前的一段生命,可是我转念,我该可怜的岂只是你呢?
想做JackLondon家犬的妄念,我顿时消灭了,因为我在长命鸡前发现了自己。我很惭愧地想起从金顶下山一路的骄傲,我无凭无据蔑视了所遇的佛徒,除非我们能证明喂狼的价值大于喂人,我们从什么立场能说绿漆的围廊,功德的账簿,英雄的崇拜,不该成为名寺的特征呢?从此我就很安心地能欣赏金刚栅上红绿的标语了。第二天我还在石钟寺吃了一顿斋,不但细细地尝着每一碟可口的素菜,而且那肥胖矮小的主持对我们殷勤的招待,也特别亲切有味。
既做了鸡,即使有慈悲想送你回原野,也不会长命的罢?
张中行:广化寺
张中行
广化寺是北京北城鼓楼以西一个规模相当大的佛寺,寺前(南面)有守门双石狮和红色大照壁,如果没有这个照壁,就正好面对后海。照壁之外是空地,有两层楼高的土丘,土丘之东有两个水池。如果借周围景色来吹嘘,说是城市山林也不能算妄语。寺的规制是完全依照传统:前有山门、弥勒殿,中有大雄宝殿,后面是楼,两层,下是禅堂,上是藏经阁;还有东西旁院,西院住人,东院存物。
三十年代后期,由于偶然的机会,我迁到寺的西邻李家院内。这李家占据寺的西南一角,我住后院,房后就是寺的方丈院。北京有个迷信,是宁住庙前,不住庙后,宁住庙左,不住庙右。我住的是庙右,所以曾有好心的长者指出我卜居的失计。其时我已经受了西学的沾染,就不以为意,还是住下来。因为成了近邻,对于寺的身世就颇有兴趣。查志书,寺的家世并没有多少显赫的,只说有明朝崇祯皇帝赐曹化淳的御笔草书碑,可是我没见过。可见的是清朝末年一些痕迹。据说寺的大施主是恭亲王奕讠斤,他每天下朝,总是先到广化寺休息。这大概是真的,有不少蛛丝马迹可证。寺有十顷香火地在北京和通县之间,自己雇人耕种,寺靠这个支撑门面,僧人靠这个吃饱肚子,这样多的土地,推想必是超级人物施舍的。大雄宝殿里有个紫檀雕的供桌,大而精致,殿东偏有今青花瓷鱼缸,也是大而精致,据说都是恭王府中物。直到四十年代,奕讠斤的孙子溥心畬,其时已是名画家,还常常到寺里来消夏,所以寺里僧人几乎人人有溥的赠画。再有清末民初,寺还是北京图书馆的发祥地,其时名京师图书馆,馆长是名目录学家缪荃孙,读者更不乏知名之士,其中之一是鲁迅先生。
我结邻的时期,图书馆已经迁走三十年以上,仅存的书香是藏经阁上的经版和散见于各室的佛经。这同我家的生活简直是水米无干。有干系的是每天清晨和尚上殿的念经声,不知怎的,总使我想到世间和出世间。孩子们睡得沉,听不见梵呗声,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一年一度旧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寺门口放着纸糊的大船,法事之后要烧,烟火冲上半天,很好看。其次是冬天,有的年头在寺里开粥厂,排队领一碗稠粥,不要钱,孩子们觉得很好玩。
四十年代中期,一个朋友赵君迁到寺内东院住。他同寺的住持有交谊,因而经过介绍、交往,我同寺里的许多人就渐渐熟起来。大小和尚认识不少。说到所得,很遗憾,即使有,也是偏于消极方面的。比如我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出世,分析的结果是,以逆人情为顺教义,即使并非绝对荒诞,也总是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坐而能言,起而不能行,作为人生之道,其价值就微乎其微了。这样的认识,或说感触,一部分就是来自与出家人的交往。不过,依古训,我们也不当厚责于人,证涅槃高不可及,可以降而求其次,出了家,真能够信受奉行的也未尝不可传。这方面,有三位似乎可以说一说。
一是方丈玉山,河南人,因为朴实而当了住持,即所谓一寺之主。他文化程度不高,不要说法相,就是寺里标榜的临济宗,恐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信,无理由地相信依清规做就是好。寺很富,内有很高明的厨师,据说其中之一是来自御膳房,外出有人力车和马车。可是他向来不坐车,远近都是步行。吃斋,寺里有规定:除初一、十五改善,吃白面面条以外,平时都是玉米面窝头。他随着小和尚吃,不特殊。上殿念经也是这样,从来不贪睡缺席。因为他这样规规矩矩,解放以后受到优待,分配他到东郊某工厂工作。有一次我遇见他,问他在厂里做什么。他说喂猪,接着立刻说明:“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反正我不杀生,不吃肉。”后来,他年岁渐大,厂里照顾他,让他值夜班。有一天早晨,我见他从厂里回来,问他为什么不在厂里就近休息,他说:“出家人只能在寺里睡,这是清规,决不能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没有再看见他。七十年代中期听一个旧邻人说,他因为患什么病,死在寺里。
另一位是了尘,东北人,我四十年代认识他,他已经近七十岁。人瘦小,和善。我曾问他的经历,他说是刻木板的工人,因为觉得奔波劳碌没意思,所以出了家。他安静,不大说话,我看他那凝重慈祥的目光,总觉得他在想:“我虽然已经觉悟,却原谅你们的迷惑。”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正是《高僧传》里的人物。大概是五十年代初期,他离开这个寺,推想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还有一位是修明,俗姓贾,北京人,经历与前两位大异。他既在国内上了大学,又到法国上了大学。据说是因为某事大失意,患了难愈之症,万念俱灰而出了家。我同他交往不少,可是这样会勾起烦恼的经历不便问,因而对于他和佛理的关系究竟密切到什么程度,也就始终不清楚。他信,是古代尾生性质的呢,还是今人弘一性质的呢?不过我觉得,不管是哪种信,信行一致总是难得的。
一九六六年秋季,我眼看这个寺遭了浩劫,某学校的红卫兵进驻一个月左右,塑像全部砸毁,门外堆成土山。其后不久,我离开这住了三十余年的旧居。是十年之后,有一天我从寺前走过,发现山门还在,只是守门的两个大石狮子无影无踪了。
林非:两晤卢舍那大佛
林非
好几年前,我曾漫游过洛阳的龙门石窟,沿着挺立的峭岩,挨个儿地寻觅着大大小小的洞穴,仔仔细细地打量那些丰腴或清癯的雕像,不能不生出一阵阵失望的情绪来。
从几千里外赶来,一路上风尘仆仆,十分劳累,就是想要鉴赏这闻名已久的佛像,好了却平生的夙愿,哪里会知道瞅见的这些脸儿,却都显得平平常常、庸庸碌碌,找不到多少令人神往的表情。
我早就翻阅过不少有关的资料,知道这赫赫有名的龙门石窟,远在一千五百年前已经开始建造镌刻,在宗教史和雕塑史上都有着无限珍贵的价值,然而我既不是美术史家,也不是宗教学家,我只想领略山川胜景的雄壮或俊秀和观摩古往今来的艺术作品究竟美在何处,好用它来鼓舞和充实自己的生命。如果瞧见的古老雕像,哪怕它已经穿越了几千年的时间,却只是显出一副僵死或模糊的面容,而并无丝毫美感的话,我也会觉得索然无味,惆怅万分。
真是的,历史如果是干枯和贫瘠的,而不是蓬勃和丰盈的,那么不管它如何的悠久和绵长,它的价值也就会大大地打了折扣。
我正是怀着这种懊丧的情绪,跨出了没精打采的步伐,登上一座通往山顶的石梯,气喘吁吁地往高处攀去。我的视线刚接触到一大片整齐的平台,猛地抬起头来,就瞧见陡直的岩壁底下,端庄地坐着一尊光彩照人的雕像,在紧紧缠住头颅的发髻下边,这副异常丰满和秀美的脸庞,透出一股堂堂正正的英气;在弯弯的娥眉下边,这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似乎向受尽苦难的人们倾诉着衷情,悄悄地抚慰着他们痛楚的心灵;而在端正和挺拔的鼻翼下边,微微地翘着嘴角,双唇却默默地抿住了,似乎在关切地倾听着人们的答话。
我的精神顿时就振作起来,像一阵阵奔腾呼啸的波涛,激烈地冲撞着自己的心弦。我曾瞧见过多少雕像,这肯定是最完美的一座。尽管卢舍那大佛这个名字,似乎显得有点儿陌生,这五丈多高的魁伟身躯,也好像是过于庞大了。然而这庄严却又温柔的面容,这宽宏而又睿智的神情,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曾在多少回的梦幻和想象中间瞧见过。这座冠以佛名的雕像,其实是在尽情地讴歌着人的完美与善良。这里没有丝毫神秘的宗教气息,也并不被当作神来顶礼膜拜,如果这样的话就不值得珍贵了,如果这样的话就会引起人们出自内心的憎恶,因为那些威风凛凛和居高临下的偶像,总是肆意地摆布芸芸众生跪在地下崇拜自己,鼓吹人们盲目地服从自己,于是这无限膨胀的权力意志,一定会造成人世间的灾祸。
我默默地瞧着这首次晤面却又似乎见过多少回的朋友,从心中萌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叹。这深沉而又和蔼的禀赋,雍容而又博大的气度,始终在吸引着我的眼睛,震撼着我的心弦,让我于顷刻间回忆着毕生中全部美好的经历,想起了父母和妻子儿女缱绻的深情,师长和亲友诚挚的关注。多少人间的温馨,在这儿获得了又一回重新的感受。
从洛阳回来以后,我常常会想起卢舍那大佛,有时在深夜里伏案写作,抬头张望着墙壁上描绘的多少花卉里面,分明瞧见了它朦胧的影子,还在跟我诉说着无穷无尽的话语,依旧十分关怀地提醒着我,要永远投身于寥廓的世界中间,不懈地去寻找美好的境界。
正因为在心里老是飘荡着卢舍那大佛的身影,这一回去郑州开会时,我又兴冲冲地跟随着朋友们前往洛阳,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