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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为某种麻木,以至使思维局限在机械性活动中。他真没勇气去面对自己残破不堪的现实
啊!砖场死气沉沉。日子死气沉沉。村里干过活的人,工钱还没给人家开完,而一万元贷
款,利息已经滚了好几百元……
他实际上又不可能处于麻木状态。一旦细细盘算他的光景,他就不寒而栗。
孙少安在山里常常把镢头扔在一边,颓然地四肢大展睡在土地上,面对高远的天空长吁
短叹。他不尽地回味自己坎坷的人生道路,双眼噙满了泪水。他诅咒命运的不公平,为什么
总是对他这样冷酷无情!想一想,他已不再年轻——今年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可是,
到头来,他不仅仍然两手空空,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
有时候,走入绝境的他,竟然象孩子一般在山里天真地幻想,会不会出现个奇迹让他摆
脱这厄运呢?比如过去年代金家的老地主就在这块地里埋下一窖金银财宝,让他一镢头挖出
来了……他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报以刻毒的冷笑。
得了吧,孙少安!你这样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干一会活。你已经是这样可笑,说
明你活该倒霉。看来,你要重新振作精神是多么不容易!你往日那股劲头哪里去了?你就甘
心这样象死狗一般沉沦吗?
是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我过去不是没有经历艰难困苦;而那时不是一次又
一次用顽强不息的意志度过了重重危难,并且一次次转危为安吗?当然,这次危难不比往
常,是太巨大大可怕了;但总不能用这样一种灰心丧气的态度去逃避这危难。再说,能逃避
了吗?
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又怎么才能度过你一生中这场毁灭性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因为想不出办法,才逼得他胡思乱想啊!
孙少安心里明白,唯有他的砖场重新上马,他才有希望翻身。
可是重开砖场需要资金。贷款是不可能了。公家的钱是扶持有能力偿还本息的人,而再
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破产户。问私人去筹借吗?唯一有两个钱的“挑担”常有林,他已经在
人家手里借了一千多块,用来安抚村中给他干过活的亲朋好友——现在,这笔帐债还未还
清,村民们碍着他的老面子,才不好三番五次上门逼债,但他已经在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抬
不起头了……
痛苦的少安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他不愿见村里人的面。
有时候,他从山里回来,也不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东拉河边,一支接一支抽自
卷的旱烟棒;或者孤魂一般游荡到他那荒凉清冷的砖场,用手摸半天油毛毡棚里的制砖
机……直要等心焦的秀莲来寻到这里,他才默默无语地跟妻子回家去吃饭。
半年来,孙少安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患难夫妻”。亲爱的秀莲不仅象他一样承受着破产
的痛苦,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安慰他。
她给他说宽心话,给他做好吃喝,给他温柔的抚爱和体贴。甚至在他苦闷至极,无端地
向她发火的时候,她也心甘情愿当他的出气筒。
晚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搂抱着她睡觉——这已不仅再是肉体的需要,而是寻找
一种可靠牢固的精神依托。没有秀莲,他说不定神经都要错乱了……又是一个深沉的夜晚。
秀莲已经入睡了,他仍然在黑暗中醒着。
他心绪烦乱,把胳膊从妻子温热的脖项里抽出来,坐起穿好衣服,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黑
暗中,抽着自卷的旱烟棒,焦躁中他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你?睡吧……”
旁边传来妻子轻轻的说话声。
他扭过头,在微光中看见秀莲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她看来早就醒了。
“唉……”孙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睡不着嘛……”沉默。
妻子理解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咱们不能再这样等死了!”秀莲也坐起来,脊背上披了件衫子,往他这边挪了挪,用
手拉住他的手。
“可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少安把妻子的手亲切地用力捏了捏。
“反正你不能再整天闷着个头,从家里走到山里,又从山里走到家里。你应该出去跑一
跑!一眼看见,窝在双水村是没有出路的!”
“你是说让我象当年少平那样出去揽工吗?”少安侧过脸,不解地问妻子。
“不。我是说,你应该到乡上和县上走一走,看能不能再贷下款。”
“谁还再敢给咱贷款呢!”
“你不会找找刘根民?他总不会眼看着老同学走到死路上!”
“就是根民想帮助我,他也拿不出钱,贷款要县上的银行批准哩……”
“那你不会到县上去?你去寻他周县长!他都亲自跑来为咱们的砖场点火,说不定会支
持咱哩!”
“咱有什么脸再去寻人家县长?人家支持咱,是叫咱往好办哩!现在咱把砖场弄垮了,
人家怎再支持你?”
“这又不是咱故意往坏办!是那个河南师傅……该死的……”
“人家还管你这号事!”
“可是,你难道就不能跑到县上去试试吗?不行了拉倒!这总比坐着等死强!过去,你
可从来没这么窝囊过……”
秀莲说得有些伤心,但没有流泪。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流泪。她不是没有
流过眼泪,只是一个人悄悄偷着哭罢了。
妻子的话严重地刺激了少安。他并不生秀莲的气,反而猛地感到,妻子的话是多么正
确。是呀,他孙少安为什么变得这么没出息?难道他真的就这样一筹莫展、灰心丧气地坐着
等死吗?
他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道寒冷的颤栗。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已。
他“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举起双拳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几下。
“我造它妈!”他骂道。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孙少安重新坐到妻子身边。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满怀深情搂住妻子滚圆的肩
背。他感激她,这不是说她替他想出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方,而是她重新唤起了他生活的勇
气。
对,他不能就此而甘愿沉沦!他还应该象往常那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
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不知不觉
中,窗户纸已经发白了。
屋外,那只老公鸡扯着嗓门唱起了嘹亮的晨曲。公路上传来汽车的隆隆声响。
“我今天就出去跑一趟。”
多少天来,少安第一次用平静而清爽的语调对妻子说话。
秀莲望着他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令人心酸。丈夫重新振作起精神,对她来说,
那就是希望。只要亲爱的人不倒下,再大的苦难都没有什么。
是的,没什么,当年她从山西撵来和他一块生活的时候,不也是困难重重吗?只要人本
身钢巴硬正,即使去讨吃要饭,那又有什么可怕!
秀莲赶紧点火做饭。
她给丈夫烙了几张白面葱饼,又打了一碗荷包蛋。丈夫吃饭的时候,她给他收拾那个多
时不用的黑人造革皮包;又把那身过去做生意穿的“礼服”从箱子里翻出来。她要把出门的
丈夫重新打扮得象往常一样。人凭衣衫马凭鞍,一身好衣服能给人添许多精神!
孙少安穿起那身礼服,把黑人造革皮包斜挂在肩头(里面装着仅存的几盒“牡丹”牌香
烟),在妻子满含期望的目送下,出了家门,顺着公路向南走去。
他先来到石圪节乡政府,找到了他的老同学刘根民。他的情况根民一清二楚。“……
唉,我只能给周县长写封信,你带着去找他,看县上能不能帮助你解决困难。少安,我和你
一样急,只是乡上根本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这里没权给你贷几千块钱呀!”根民很诚恳地对
他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你千万不要为难!你能给周县长写封信,这就满好了。”
少安为一次又一次麻烦他的老同学而感到十分内疚。
孙少安带着根民写给周县长的信,从石圪节搭车当天就去了原西县城。
他碰了个大钉子:周县长到省上开会去了,一个星期都回不来。
少安垂头丧气走出县政府大门,在原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痴呆呆地立在十字街旁一个角落里,愁得象个傻瓜一般。触景生情,往事又一幕幕浮
现在眼前。他想起了当年他和润叶在这里的交往;想起他和牲畜一起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往中
学送砖;想起那年“夸富”会上的游行;想起他气势非凡地在这里交谈生意,请人家吃山珍
海味——现在,他一副破落相,如同鬼魂一般游荡在这街头,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他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一个熟人。
他决定去找找以前在他们公社当过领导的徐治功。听说徐主任已经从水电局调到了乡镇
企业管理局,正是他们这号人的“娘家”,何不去他那里碰碰运气吗?
孙少安几乎不抱什么指望。但人到急处,往往盲目瞎碰。他知道,徐主任在石圪节时,
对他的看法很不好。那年为多留了一点猪饲料地,他还组织大批判过他。
出乎少安预料的是,徐主任——现在应该叫徐局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似乎已经忘记
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少安马上觉得,人家徐主任终究是大官,心胸开阔,不记前
嫌,而他却用老百姓肚量估摸人家,实在是……不过,治功热情倒很热情,但这里不能给他
解决任何问题。
“走,我引你到农业银行去!你的情况我知道哩!周县长都亲自到你的砖场参加点火仪
式嘛!”
孙少安很受感动地跟着徐治功来到了县农行。在这一刻里,徐治功简直就是一位下凡的
天使!
治功在县农行的营业室还没把话说完,负责贷款的营业员就打断了他,说:“这个人的
情况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再给一个不仅无偿还能力,而且还破了产的人贷款!”
徐治功又急忙叙说了周县长如何为孙少安砖场点火的情况——他几乎把这件事编成了故
事。
营业员看来有所松动。不过,他说:“那你们得寻承保单位。”
徐治功难住了。尽管周县长支持过少安,但这小子已经搞塌火了,他徐治功可没胆量承
保——孙少安再塌火了呢?
徐治功于是接连给县上和城关镇几个企业单位挂了电话,询问看谁家能给孙少安贷款作
个承保单位。没有人答应这件事。
徐治功双手一摊,表示这事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过,他安慰他的前臣民说:“等周县
长回来,我一定给他汇报你的情况!”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少安说了一堆感谢徐局长的话,就只好返身回双水村了。
当他坐在北行的公共车上,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山野,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难受的
不仅是他没有贷到款——这结局实际上比他预料的还要好;他只是不忍心目睹妻子那双殷切
期待的眼睛……
第二十五章
“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最为瞩目的现象之一,就是文学在全社会的大爆炸。从刘心
武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