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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领他到公园后,吴仲平已经租好了船,并且买了一堆饮料。不一会,金秀也来了。
少平高兴的是,他的老同学顾养民和金秀一块相跟前来了。他们紧紧握手,抢着询问各
自的情况,情绪相当激动,他们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又见面了。
不一会,五个人就荡起小船,驶向碧波涟涟的湖心。
孙少平知道,此刻和他同游的其他四个人,平时也许很少涉足这种公共娱乐场所——他
们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今天,他们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活动,纯粹是为了他。是
的,大城市人接待小地方来的亲友,必定要安排他去看看动物园,到公园里划划船。
哦,这也很好。他的确大开眼界,尤其是轻松地置身于这样优美的环境,又是和自己亲
密的人在一块,这使他非常愉快。
阳光灿烂,湖水碧澄;岸柳婀娜,花朵绚丽;清凉的风象羽绒般轻柔地抚摸着人的脸
庞。金秀兴致勃勃地喊叫说:“咱们一块唱个歌吧!”
“新歌还是老歌?”吴仲平说。
“应该说现在的歌还是过去的歌。”兰香笑着纠正她的朋友。
“好好,你说得对。过去的歌我就会唱个《让我们荡起双桨》。”
“那正合适。”顾养民说。
于是,由金秀尖利的高音起头,众人就随她一齐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
漂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欢乐的歌声随着小船在碧绿的湖水中流泄。兰香、金秀、顾养
民、吴仲平,都象孩子一般沉醉在歌声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可是,孙少平的眼睛却潮湿起来。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远方地层深处的一片。黑暗
中,煤溜子在转动,钢梁铁柱在地压下弯曲颤抖,淌着汗水的光膀子在晃动……晃动……小
船停泊在岸边码头。
孙少平从恍惚中醒过来,跟随这些快乐的人走进了公园餐厅。热情的吴仲平即刻就备办
好了酒菜。
孙少平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是的,煤矿和这里虽有天壤之别,但都是生活,生
活就是如此,难道自己吃苦,就妒嫉别人的幸福?不,他在黄原揽工时,就不止一次思考过
类似的问题。结论依然应该是:幸福,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我们从事什么样的工
作。在无数艰难困苦之中,又何尝不包含人生的幸福?他为妹妹们的生活高兴,也为他自己
的生活而感到骄傲。说实话,要是他现在抛开煤矿马上到一种舒适的环境来生活,他也许反
倒会受不了……第二天上午,妹妹要去上课。少平说他自己一个人再到街上逛逛——他不好
意思对妹妹说他想去找晓霞。聪敏的兰香却猜到了他的心思。她对他说:“你应该去看看晓
霞姐,她上次来我这时,还送给我一条裙子和五十元钱,说是你让她捎来的。其实我明白,
这钱是她给我的……”
少平呆住了。晓霞在信中可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一刹那间,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痛苦,使他感到心头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这是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妹妹说着把一张小纸片递到他手里。
他把这纸片装进衣袋。其实,晓霞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都知道。
在兰香上课前半小时,少平还没动身上街的时候,兄妹俩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姐夫王
满银突然闯到这里来了。
这个逛鬼的出现,着实使他们吃了一惊。一年四季,这个人的踪迹家里人谁也不知道,
他怎么会逛到这里来了?“哈呀,早听说兰香考上了大学!喜事呀!我也忙得顾不上来看
看!”王满银满脸黑汗,撩起衫襟子往脸上扇风。那件几乎是透明的尼龙背心脏得象小孩的
尿布。
“你吃饭了没?”兰香问他。不论怎样,这个人歪好还算是个姐夫,又是上门来看她
的,总不能劈头把他臭骂一通。“吃得饱饱的!”王满银在肚子上拍了拍,“我就是来看看
你!哈呀,你真不简单!咱们的光荣嘛……我马上就得走,晚上还要坐火车到兰州去贩点白
兰瓜。我以后再来……听说你到了铜城煤矿?”王满银有点怯火地扭头问少平。正是因为少
平在这里,他才准备马上离开。他知道两个小舅子都不是好东西,他们都敢打他哩!
少平没有搭理他。真的,要不是在妹妹的宿舍里,他早就对这个混蛋姐夫不客气了——
他把姐姐和两个外甥害得好苦!
这王满银却又从衣袋里摸出一片生意人用的简易计算器,对小姨子说:“把这东西给你
留下!你用得着!这东西加减乘除又快又灵……你看!”他用手指头指着计算器,嘴里念叨
着,“一加一,等于……你看,这不是,二!”兰香哭笑不得地说:“你快拿走,我们不用
这!”“噢……”王满银只好把那玩艺儿收起来,喝了几口兰香为他泡的茶水,就悻悻地走
了。兰香正好也要去上课,就和这个二流子姐夫一同出了宿舍。
他们走后一会,少平才离开学校,到市内去找田晓霞。
当他从解放大道的繁华闹市处走到省报大门口时,却犹豫地徘徊起来。
从报社门口望过去,是一条绿树婆娑的林荫大道。一座赭红色的小楼掩映在绿色深处。
那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他不知道,当他涉足于那地方的时候,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周围的市声退远了,耳朵里象有只蚊子在嗡嗡吟唱。他感到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眼前
流转着似是而非的物体和混杂难辨的颜色。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报
社门房。
“找谁?”一位老头问。
“田晓霞。”他说。
“噢……是工业组的。让我给她打个电话,你先登记一下!”
少平还没登记完,那老头便放下话筒,对他说:“田晓霞不在!出差去了!”
孙少平放下笔,怔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在遗撼之中也有一种解脱似的松宽。他旋即走出报社大门,来到街上。
现在,他迈着煤矿工人那种松松垮垮的步子,在一个儿童服装店,为明明买了一支玩具
卡宾枪和一身草绿色小军衣——上面还有领章哩!
接着,他又串游到一个杂货铺,买了一个炒菜的铁锅。惠英嫂家里的炒菜锅是铝制的,
他知道用铁锅炒菜才符合科学要求——这常识是他从最近一期《读者文摘》上看到的……孙
少平第二天就离开省城,搭火车回到了大牙湾煤矿。
第二十章
就象大晴天冷不丁下起了冰雹——孙少安的砖窑砸了!所有千辛万苦烧制的成品砖,出
窑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痕,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
问题全部出在那个用高工资新雇来的河南人身上。这个卖瓦盆的家伙实际上根本不懂烧
砖技术,而忙乱的少安却把掌握烧砖的火候的关键性环节全托咐给他来掌握,结果导致了这
场大灾难。
灾难是毁灭性的。粗略地计算一下,损失在五六千元以上。这几乎等于宣布他破产了!
旁的不说,村中几十人在他这里辛苦了近一个月,他却连一分钱的工资也给大家开不出;而
他自己还在银行贷一万元巨款,每月利息近百元……绝望的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
个吹牛皮的河南人痛打了一顿。河南人除过受了点皮肉之苦,屁也没损失——他带着预支的
一个月高薪落荒而逃了。
一天之内,所有帮孙少安干活的本村人,都咒骂着别人也咒骂着自己,灰心丧气地各回
了各家。一些人走时还留下话:你孙少安小子无论如何得给我们开工资,要不,马上种麦
子,我们拿什么买化肥呢?
现在,红火热闹的砖场顷神间就象散了的戏场。人走空了只留下遍地狼藉。我们记得,
不久前开张的时候,这时曾有过什么样的风光!
此刻,在这个一夜间败落下来的场所,少安夫妇相对而泣。他们就象遗弃在战场上的败
将,为无可挽回的惨局而悲鸣。
孙少安的灾难马上在双水村掀起大喧哗。人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纷纷奔走传告这消
息。叹喟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敲怪话撇凉腔者有之。听说田福堂激动得
病情都加重了,一天吐一碗黑痰。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某个夜晚在西南方向看见空中闪过
一道不祥的红光,知道孙少安小子要倒霉呀……夜幕降临的时候,少安和秀莲仍然没有回
去。他们坐在一堆烧坏的砖头上,脸上糊着泪痕,默默无语地看着东拉河对面那轮初升的明
月。
他们一时无法从这灾难性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命运会发生如此戏剧
性的转折。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任何一点精神准备啊!
少安用哆嗦的双手勉强卷起一支旱烟棒。满脸泪迹斑斑的秀莲凑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拿
过火柴,为他点着了烟,亲爱的人伏在他膝头,又一次失声地哭起来。
少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象哄孩子一样亲切地抚摸着妻子满是灰土的头发。
他无法安慰她。
秀莲哭了一会,却反过来安慰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敢太熬煎。急出个
病,咱更没活路了!”“怎么办……”少安脸痛苦地抽搐着,不知是问秀莲,还是在问自
己。
“咱难道不能重起炉灶?”秀莲在月光下瞪着那双大眼睛问丈夫。
少安仰起头,象神经病人那样,对着灿烂的星空怪笑了几声。
“重起炉灶?”他痛不欲生地看着妻子,“钱呢?你算算,连贷款和村里人的工资,咱
已经有一万大几的帐债。如今两手空空,拿什么买煤?拿什么付运输费?拿什么雇人?咱两
个能侍候了这台机器?更可怕的是,烧砖窑倒闭了,月月还得扛一百来块的贷款利息。另
外,我们拿什么给做过工的村里人开工资?眼下这是最当紧的!村里人实际上是等米下锅
哩……”
“能不能再去贷款?”
“天啊!我已经没这个胆量了。”少安叫道。“再说,咱已经贷下这么多,现在又破了
产,公家怎么可能向一个毫无偿还能力的人再贷款呢?”
“那咱只能卖机器了?”
“不!”少安对妻子喊叫说,“就是卖了机器,连公家的贷款都还不利索,更不要说给
村里人开工资了。咱们将来能不能翻身,还得指靠这台机器哩!要是卖掉,咱这辈子再也没
能力买了。公家的贷款咱可以赖着,月月扛利息就是了。现在最主要的是,怎样才能给村里
干过活的人开工资……”没有任何办法。
两个人沉默地陷入到痛苦的深渊之中,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睡眠,一筹莫展地坐在
这一堆破砖头上,不知该怎么办。
夜很深了。金家湾那边最后几点灯光也已熄灭。月亮静静地照耀着寂静中昏睡的大地。
东拉河闪着银白的波光,朗朗喧响着在沟道里流淌。晚风凉意十足,带着秋天将至的讯息,
从大川道里遒劲地吹过来,夹带着早熟的庄稼所特有的诱人芳香……
炎热的夏天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