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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走出黑暗,走进夏天。我只好约上鬼子、雷子,一起去三儿家打牌。
我认识这个老头,他叫黄秉林,以前是我五叔的部下。
五叔搞了十来年录像厅生意,到1996年,终于无力为继,转行去卖空调。
黄秉林不同于五叔,他一直都做售票员,没什么积蓄,五叔把场子转包给别人,他便只得随之转过去,继续做他的售票员。
他的牙齿脱落得很快。
我去北京读了几年书,他就认不出我了,不像从前,每到周末,当我出现在录像厅门口的时候,他都会往地上吐一口痰,笑眯眯地对我说,来了?赶紧进去吧,快开演了,今天片儿不错,打得厉害得很。
那时候的片儿,确实不错,厉害得很。
我最早走进录像厅,也许是小学三四年级的事儿,把我领进去的人,正是我的五叔,否则我也不可能有钱有胆往里进。五叔那时候刚从乡下跑到城里来,再也不想种地了,想赚钱,于是就和几个城里弟兄合伙在汽车站附近开了家录像厅。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儿,那时候人们极度缺乏娱乐生活,甭说看打打杀杀卿卿我我的港台录像片,就连电视机,十家里也找不出一台两台来,于是大家伙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就都往录像厅里窜,甭管放什么片子,都能看得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五叔这步创业之路算是走对了,生意红火得很,没两年就成了万元户,把我爸羡慕得不行,我爸虽然是个高级工程师,每个月也不过两三百块钱,领着一大家子人上街吃顿烩面都得咬紧牙关,怎比得上五叔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好似神仙。
所以我想那时候我爸之所以老不让我去五叔那里看录像,倒不是怕我学坏怕我被毒害,而是出于对小学都没毕业的五叔的嫉妒。
至于那时候都看了些什么片子,早已模糊不清了。
也许有杜琪峰的《碧水寒山夺命金》,也许有楚原的《沈胜衣》,也许有洪金宝的《败家仔》,也许有王晶的《青蛙王子》……
……《风雨双流星》、《飞渡卷云山》……《聚散两依依》……
也许吧。都快二十年了。
那时候,我不认识刘松仁、钟楚红,我不认识狄龙、尔东升,我不认识林正英、午马,我不认识张曼玉、钟镇涛,我不认识王羽、成龙,我更不认识杜琪峰楚原洪金宝王晶。
那时候,我也没能记住那样的歌声,漂浮在木吉他的和弦之上,沙哑而深情款款地唱道,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让我的歌把你留住?
等我上了初中,五叔已经存了不少钱,他把录像厅迁到了更为繁华的水上楼,开始全天放映不清场。
那时候的街头上,涌现出了一群又一群的小流氓,他们不上学,不上班,整天泡在录像厅里,混在台球案边,他们腰里别着小斧头,嘴上叼着劣质香烟,把放学的乖孩子堵在路边,从他们兜里翻出一毛两毛家长给的早饭钱,然后走进游戏厅,玩魂斗罗,玩街霸,表情冷酷,骂骂咧咧,不可一世。
于是我就很少去录像厅了,我想我是个好孩子,我想我是个胆小鬼。
偶尔去了一次,还被一个著名流氓堵在门口,他叫丁丁,远近闻名,打台球能一杆全收,玩街霸能一币通关,不是盖的。他把我堵在门口,我心里忐忑不安,我以为他想要钱,可我要是把钱给了他,我还怎么玩游戏,我还怎么租小说啊?
谁知道,我错了。
丁丁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像个邻家大哥哥般对我说,你能告诉我,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是怎么念的吗?
你问这,弄啥?——我有些发懵。
我妈让我接着上学……——丁丁的眼神黯淡下去,看着门外的车水马龙。
哦……——我如释重负。
还好,我没辜负他对我的信任,我教会了他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念法,他成了我的朋友。通过他,我认识了鬼子、雷子和三儿,我们一起看录像、打游戏、看武侠小说、听小虎队,我们一起在上早学的路上沿街尿尿,我们一起在小面馆里吃猪头肉、喝“南阳关”。
我们一起被分到“坏班”,我们一起在中考后名落孙山。
丁丁不再读书,两年后,他去了平顶山,进帘子布厂,当了一名青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6节 被遗忘的时光(2)
从此不再有消息。
剩下我们四个,作为关系子弟,进了戒律森严的县城一中。
到了高中,我对什么周润发万梓良刘德华李修贤已经如数家珍了,徐克吴宇森王晶等等也能说上个一二三来。
不要说是我,就连五叔,听到这些名字,也能口吐白沫胡扯上好一阵子,毕竟在这行混了这么多年了,这些人也算是他的衣食父母了。
他的录像厅再次乔迁壮大,搬到了电影院旁边,换上了大投影和软沙发,实现了质的飞跃。
在那里,我看了无数港片。
看港片,成了我惟一的课外活动,成了我每星期的期盼,成了我朝思暮想的梦。
周星星重返校园啦!东方不败重现江湖啦!赌神再战拉斯维加斯啦!黄飞鸿再展无影脚啦!
在那里,我第一次和黄璐坐到了一块儿。
黄璐是黄秉林的女儿,跟我一样大,头发长长,眉毛弯弯,早熟,诱人。
我和她从小学就是同学,我和她,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那天,她是怎么进来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坐到我身边的,我也不知道。
那天,放的是什么片子?
高晋有没有跌落山崖?唐伯虎有没有大战对穿肠?令狐冲有没有夜遇东方不败?黄飞鸿有没有高喊爱老虎油?
我都记得。我都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和黄璐一起去上晚自习,一路上,我们还是没说话。天快黑的时候,我们走进校园,在我们默默分开走向各自教室的时候,剧烈的鸣响冲进耳朵。
——我们的校长喝醉了,他在后山放猎枪。
——假如那是烟花?
所有的烟花、所有的流星、所有的红蜻蜓、所有的纸飞机,都出现在昨天的电影里,都出现在旧梦中。在电影里,在旧梦中,还有波澜壮阔动人心魄的江湖情真、兄弟情深、红尘情迷、儿女情长,由不得你不痴狂、不神往。
可毕竟,昨日不再,明日无奈。
所以才诞生出了那么多纪念青春追忆往昔的电影,这样拍,那样拍。
或清新,或凝重,或迷幻,或写实。
这样那样,怎样都行。
我也想拍。
我的眼睛,就是我的摄像机,我的灵魂,翻山越海,四处飞翔。
我拍到五叔,他生意破产,负债累累,踩着三轮,上街拉客;我拍到爸爸,他退休在家,一言不发,站在窗边,眉头紧锁;我拍到丁丁,他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点燃烟卷,出门上班;我拍到鬼子,鬼子他们,他们坐在另一座城市的夜店里,放下酒杯,突然沉默,各怀心事,不知所措。
还有黄璐,她掀开前襟,露出乳房,给刚出生的孩子喂奶。
她若有若无地笑着。她的头发还是那样子的,她的眉毛还是那样子的,那样子长长的,那样子弯弯的。
他爸呢?售票员呢?黄秉林呢?
黄秉林坐在门可罗雀的录像厅门前,满脸堆笑,高举喇叭,大声吆喝:无间道!无间道!最新香港超级猛片!刘德华梁朝伟明争暗斗!三集连放,票价五元,走过路过,不可错过!无间道!无间道!……
OK,就让我的电影,停留在这样的场景上,停留在黄秉林身上,终至黯淡,终至结束。这当然是一个长镜头,没有配乐,只有环境音效。音效来自放置在大街边的超级大音箱,来自正在循环放映不清场的超级香港猛片。
——刚好响起那首歌,蔡琴在唱,刘建明在听,你也在听。
——你当然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做,被遗忘的时光。
2004年5月14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7节 追日(1)
9月12日星期四
好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我想,可是却找不到完美归途。冬风将至,季节变化的时候很多病症都会趁乱狂舞,而承载的厅堂,因其脆弱与虚空,终将崩塌。谁都渴望完美的崩塌,就像《爆裂刑警》中的吴震宇那样,在他快要死去的时候,一罐可乐从自动售货机中怦然滑落,蓝色的,美丽的。它看见他释然地笑了。他终于停止了盲目的暗夜奔跑。后来,《朱丽叶与梁山伯》中的爷爷也笑了,像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孩子说,NO COKE,NO HOPE。爷爷说,NO COKE,NO HOPE。没错。
10月13日星期日
小男孩尼古拉手上的许愿结跌落在地,他失踪的父亲在电视新闻中被警察抓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尼古拉一直活在惊恐与不安中,在他脑海四周,绕旋着被歹徒贩卖的人体器官,以及父亲满脸是血的惨状。父亲曾经试图自杀。尼古拉拥有一个又一个的梦童失魂夜。
那是作家导演克劳德·米勒拍摄于1998年的电影《雪地里的魅影》。美妙神奇的童年有时却又那么触目惊心。
再过两天,爸爸就要来看我了。还有妈妈。还有爷爷。
9月20日星期五
重看《不夜城》,我不再被开幕的追拍长镜头所震撼,却依旧被结局的车门幻雪所打动。健一永不再爱,他空洞地坐在大战前夕的名车里,镇静,而恍然。冬天的来临不会因为一个天涯浪子的心伤心死而改变,雪还是会落到所有漂泊者的眼角眉梢。健一在推开车门的一刹那,心里忽然阵痛无比。光阴倒转,曾有一天他捅开陌生女子的房门。咔嗒一声。咔嗒一生。雪好像落了一辈子。永不停歇。他在雪光中射杀了那个从陌生到深爱的女子。那个女骗子,那个亚细亚的遗孤。天亮了,雪还在下,从这一年下到那一年。健一打开车门,去赴生死局。车门开,雪花飞。这还是那年那夜的雪吗?车好像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还在失魂的都市疾驰。车门开,小莲纵身跃下,不顾生死。这人间早已令她冷彻心扉,所以她选择欺骗全世界。健一也被她骗了,骗的很深,很深。健一杀了小莲。经年以后,健一却因为漫天飞雪而想起那个莫测的女子。
10月2日星期三
放假了。哪儿都没去。熊猫海还在闪着波光吧。五颜六色的2000。上海1999的连绵梅雨,大沪饭店的雪菜肉丝面。墙角等待阳光的女子。最后一瞥,血液中的成都。深圳深圳,沙尾的古树,暴雨闪电怎么还没将你烧死?不知道该看什么片子了。《好男好女》拿起来又放下。我不愿再见尚未老去的安妮。钟浩东已经死了;阿威已经死了;蒋碧玉弥留;女演员哭泣。现实的结局是伊能静嫁给了她的音乐顽童,养儿育女,拍广告拍电视。《人间四月天》,陆小曼;林语堂,《风声鹤唳》。侯孝贤再也找寻不到最喜欢拍的女主角了,他最爱的男演员,TONY LEUNG,在香港的夜店里喝酒喝到间歇失忆。他无法戒掉这红尘液体。他终究不是隐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