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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答:“还不是下雪。”
他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在寒潮乍起的清晨,他深深牵挂的,是北风尚未抵达的南国,却忘了匀一些给北风起处的故乡,和已经年过七旬的父亲。
人间最温暖的亲情,为什么,有时竟是这样的残酷?
一代又一代,我们放飞未来,爱是我们手中的长线,时时刻刻,我们记挂着长线那端的冷暖。却还有多少人记得,在我们的身后,也有一根爱的长线,也有一双持着长线的、越来越衰老的手?
传说北风是天空最小的孩子,最后一个被放出来,天空叮嘱他一定要回家。可是贪玩儿的北风,只顾一路向前,宁肯在大地上流浪,也不愿回顾,渐渐,它找不到回家的路途。
所以每当北风乍起时,天空都有那样忧愁的脸容,风里有些低低的呜咽,我们从来不曾听到。
是否成年之后的我们,都是那不肯回头的北风?
他想,在下一次寒潮来临时,他仍会赶在北风之前,向深圳投去问候和叮嘱,可是他的第一个电话,应该是往哈尔滨去的。
人家的儿女
其实已经走过了,和我同办公室的老王又转回去,从派送广告的男孩手上接过花花绿绿的纸张,还认认真真地说一句:“谢谢。”
偷眼一看,原来是些“难言之隐”、“济世良方”,我们不觉相视窃笑,老王觉得了,抬一抬头,解释:“不是我,是我儿子。”
我们更是笑出声来,他等我们笑过了,才说:“我儿子,不是在北京读大学吗,上次写信回来,说找了个勤工俭学的工作,就是给人家发广告。”
我们都愕了一下。老王圆圆胖胖笑起来:“信上说,可难了。好多人从身边走过去,看都不看一眼,有人勉强接了,立刻就扔,还得捡回来,重新派出去。两百张,要站十几个小时才发得完,才五块钱。
“后来我给他回信,说,男孩子,无论怎么苦都应该坚持下来,可是我跟他妈……”老王一张脸仍是笑笑的,声音却不知不觉低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他扬一扬手中的广告:“都是人家的儿女啊。”那灰暗的薄透纸悉悉响了起来。
我们都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只是这样简单、这样平实的一句话,可是那个把在路上哭泣的儿童送回家的陌生人,在生死来袭刹那将救生衣让给年轻士兵的将军,甚或那个喜欢给邻家孩子一颗糖,让他的一天都变得十分甜蜜的老伯伯,在他们心底,是不是,都有这样的一句话呢?
前方,又是一个抱着大叠广告纸的少年,而我们一一接下他递过来的希望,并且郑重地回他:“谢谢。”
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
她一直觉得母亲不喜欢她,不然,为什么还会想生一个弟弟呢?
父亲在省城打工,家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然而每当母亲叫她帮忙做事时,她总是装着没有听见,宁愿溜到门外小树下玩。
那棵小树就在她家的窗下,是她出生那年种下的,今年也是七岁,却还只有杯口般粗细,树叶稀落。她看着这棵细伶伶骨瘦如柴的小树,想起弟弟出生后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嫌弃,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涌了出来。
那晚,是阴历六月十六,月色明如水洗,她偶然看见,远方有一条黑线正迅速地推进前来,正转身喊母亲:“妈妈,你看那是什么?”洪水已在顷刻间席卷而来。
哐一声,门窗尽破,巨大的洪水直泄而入,来势汹汹,她吓得大哭起来。母亲一把抱起她,奋力举出窗口,水流急劲,把她全身打得火辣辣地疼,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抓住小树。房子上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颤抖,母亲拖着笨拙的五个月身孕的身体爬出窗口,终于也抓住小树。
一切只发生在不可想象的瞬间。洪水迅速盖过她的双脚,母亲用一只手用力把她往上抬,一直抬过自己的头顶。而她们身后,洪水已将房屋完全吞噬。
大水里,小树是她们唯一的依靠。然而那样纤细幼弱的生命如何承担得了两个人的重量?急流里,小树的腰肢深深弯下去,像一叶风帆般摇晃抖动,枝桠发出破碎的声音。
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放开了手。
激流里,母亲浮浮沉沉的身体迅即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却还挣扎着回头喊道:“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
她还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世界就已全盘改变,她只能对着夜空徒劳地哭叫:“妈妈,妈妈呀……”水势急速上升,淹没她的腰部。突然,她觉得手臂上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蛇正沿着她的身体游行而上,很快地,小树的每一根树枝上都爬满了蛇。
她吓得尖叫起来。月亮渐入中天,照得四周一片汪洋,她又冷又饿又害怕,嗓子哭哑了也没人听见,却一直牢记母亲最后的嘱咐,紧紧地抱住小树,一刻也不曾松开。
十个小时之后,从太阳升起的方向,开来了小舟。当解放军将她救上船时,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儿,已经衣衫尽破,小手弯曲僵硬,许久许久都伸不开……
她是灾区第一个被救者,可是她的母亲,却永永远远睡在失踪人员的名单里,连同她的从来不曾叫过一声姐姐的弟弟。
或者,她要到很多年之后,才会真正明白母亲最后的一眼里所蕴含的全部深意。而她在漫长的一生里,耳边都会时时响起母亲的呼唤:“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