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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从武昌到汉口,一封从汉口到武昌。在通讯往来中,他们也约会过几次,约会效果
都不如信中的感觉好。两人一旦面对面,“我们”这个词都说不出口了。段莉娜的口头
表达能力很强,革命道理谈起来滔滔不绝。康伟业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气
势压抑住了,显得迟钝和笨拙,有时候还口吃。而且他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党和国家的
命运生发和展开,与男女之情远隔万里。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为谈婚论嫁走到一起的青年,
而像是两位日理万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康伟业渐渐感到了无趣,他准备撤退。
来来往往
3
康伟业在信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请你不要再回信了”这句话。但他总是没有足
够的勇气把信扔进邮筒。康伟业想:人家姑娘那么好的条件,凭什么你说吹就吹?一个
不是党员的扛猪肉的工人,月工资才拿十八块钱,你吹一个拿二十四块钱的漂亮党员姑
娘,这不是故意伤害人家吗?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毛泽东逝世了。一个晴天霹雳在中
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响。噩耗传来,人们如丧考妣,失声痛哭,停下了手
中正在进行的工作,奔向大街去购买黑纱和制作花圈的彩纸。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呜咽,
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工厂、学校、商店、机关单位、公园、餐馆,到处有人因为过份的
悲痛而晕倒。不管是什么人晕倒了,总会有一群人拥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递开
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灾难感使中国人民一下子亲密起来,一只手总想握住另一只手,
个人的肩总想依靠着大家的肩。这一天,突然有人叫康伟业接电话。康伟业对准电话筒
大声说:“喂。”那边是段莉娜。段莉娜听到康伟业的声音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抽泣使
段莉娜显出了女姓的温柔,她说:“伟业,毛主席他老人家……”
康伟业也正沉浸在失去领袖的悲痛之中,他说:“小段,你不用说了。小段,你不
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继承他老人家的遗
志,将中国革命进行到底。”康伟业嗓音低沉,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亲切,既阳刚又
委婉。他敏感地意识到段莉娜对他的称呼是亲昵的“伟业”而不“康伟业同志了”。
康伟业趁机大胆地说:“我也很想见见你。”
下班后,康伟业挤上公共汽车赶往武昌蛇山公园。他们在浓重的暮色中找到了对方,
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毛主席”,不知怎么的人就在对方怀里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泪弄湿
了康伟业的脸膛,康伟业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为段莉娜抹去泪水和鼻涕,顺手揩在身
后的树干上。这一夜,他们并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树丛里,听着一列列火
车在他们脚下哐哐、哐哐、哐哐地走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仿佛历史的进程,既漫
长又匆匆,不知来自于哪里。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头无序,无依无靠,使人感到惘然失措。
段莉娜的手一直猫在康伟业的手掌心时,两人都有很踏实的感觉。他们絮絮私语,从国
内形势说到国际形势,又从国际形势说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
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段莉娜把康伟业带回家见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伟业也把段莉娜带回了家。康
伟业的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大办公室间隔而成,两间房被书籍
挤得满满的,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
段莉娜的家在部队大院。大门口有士兵站岗,院子里头绿化得像公园,一幢幢带了
一点西洋风格的小楼错落在浓荫之中。几乎每一家的篱笆墙上都藤藤葛葛地挂满了丝瓜、
苦瓜、鹅米豆。肥厚的青菜叶子悠闲自得地伸到篱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小
楼的门前。尤其是第一次,康伟业一进干休所情绪就晴天转多云了。他愤愤不平地想:
好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说是解放了我们的城市,
倒偷偷地圈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洋楼,还种菜,肆意地把农村搬到城市里。这
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呢?
段莉娜的父亲一身戎装,腹部膨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段莉娜介绍了康伟业之后,
仅仅对他点了一个头,以后就一直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听半导体收音机,打瞌睡,段
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维了。他们一个个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视武汉话的部队普
通话交谈,无休止地谈他们的话题,从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
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只说某某同志,搞得像是他们的亲兄弟,牛皮哄哄的。他
们根本不在乎康伟业的存在。段莉娜的母亲也仅限于客气,让保姆做饭,自己根本不下
厨。于是,康伟业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康伟业如此强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
娜看来简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问说:“按你的理论,那么毛主席也不应该住北京中南
海,而应该住到湖南长沙的韶山冲去是不是?”
康伟业说:“段莉娜,想不到你是这么刁猾!”
段莉娜说:“是我刁猾还是你农民意识,心胸狭隘,少见多怪?”
康伟业把一只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说:“请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你们才
进城几天?土腥气掉了没有?还敢说我有农民意识!”
段莉娜的脸都气得发绿了。她最后送给康伟业的话是:“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
脸的话!”
这一次争吵使他们的关系濒于绝交的边缘。但是他们周围的人没有让他们绝交。李
大夫受男女双方父母之托,穿梭往来,找当事人双方一再地谈话。大家都认为青年男女
在谈对象的过程中闹一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帮忙和稀泥,一个粑粑就可以
捏团圆。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后的结果是:康伟
业就摔水杯这个事实本身道了一个歉。众人就对段莉娜说: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
紧绷的脸便逐渐松弛了下来。
若干日子之后,在两人融洽亲密的某一个时刻,康伟业戏谑地羞弄段莉娜说:“其
实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实你在主动追求我是不是?”
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说:“臭美你的吧。”
康伟业说:“为什么?我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喜欢我?”
康伟业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诸如我爱你这种火辣的情话。段莉娜一
五一十地告诉康伟业,一是因为李大夫说他人品好,有知识,很聪明,将会很有前途。
二是因为他高大英武,家庭成分也是革命干部。三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张报纸垫
石凳,说明他会照顾人。四是因为他闲话少,不纠缠女性,生活作风正派。五是因为她
的中学同学贺汉儒告诉过她,康伟业在小学就曾经得到过水利部部长的赞赏。段莉娜有
点泄气地说:“我个子太高了,很难找到一个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备各方面条
件的人。只有你比较合适,因为入党问题和工作问题都来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
段莉娜清晰地列举出了一二三四五条,这使康伟业既失望又佩服。他说:“没有想
到你考虑问题这么成熟。”
段莉娜神秘莫测地说:“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苏联电影
《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的一句台词,它在中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象,
被当作了包含多种意义的弦外之音。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将动用各种力量来帮助他入
党和提干。他感到了温暖。一种窃喜的自得的温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劲握了一下
段莉娜的手。
果然,接下来,康伟业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厂办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渐
锻炼出了才干,不久又被调到了物资局,一去就是科长。康伟业春风得意马蹄疾,两年
时间一晃而过。一晃之间,康伟业完完全全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
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名利简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伟
业一扫从前的蔫劲和霉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衣服穿得整洁合体,说话自信又响亮,
他算得上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青年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
伟业叫来陪伴她。晚饭后,下雪了,是那种可爱的私语般悄悄而又绵密的大雪。他们在
暖气洋洋的房间里隔着窗玻璃看雪,聊一些关于雪的闲话。段莉娜不住地嚷热。她双颊
彤红,两眼粼粼闪光,一会儿脱一件外套,一会儿脱一件毛衣,后来脱得只剩下一件贴
身的粉红色球衣,她处女之身那温热诱人的神秘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向康伟业。康伟业
不禁浑身发热,冲动难耐,望着段莉娜错不开眼珠。两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
假,试试探探,竟然慌里慌张,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
事毕,段莉娜仿佛突然醒悟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羞得把脸久久地埋在枕头上,
呜呜地痛哭。康伟业的感觉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后果不堪设
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该哭的应该是我。
来来往往
4
康伟业真的哭了,在初次与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夜晚,在那个下着美丽大雪的夜晚。
那晚,康伟业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几句,替她盖好被子,小偷一般仓皇地逃回
了客房。康伟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一头倒在床上,眼泪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
淌了下来。纵然是七尺男儿,有了那种积淤于心,难与人说的丑陋隐私,又怎么能够不
化作滚滚泪水?
康伟业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会是这般地无趣,短暂,粗糙
和令人尴尬。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脱,康伟业搞不清段莉娜是否乐意脱光衣服,她让你脱
一点又扯过去往自己身上套一点,急切中康伟业好几次被衣袖和裤腿绊倒,搞得他非常
狼狈。结果他们都只脱了一半的衣服,裤子褪在膝盖下面,内衣往上推至颈脖,一大堆
织物梗梗地拥在那儿,极大地妨碍着两个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总是听不清楚康伟业的
话。康伟业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地方,人却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几时做
的关于尿床的梦:他憋了好长好长的尿,要撒得不行了,却左找一处不是厕所,右找一
处也不是厕所。他嚷道:“帮帮我!”
段莉娜却说:“什么?”
“帮帮我!”
“你说什么?”
康伟业气恼地抓过段莉娜的手塞到他们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受惊的
鸽子,使劲地挣扎扑腾。康伟业好不容易让段莉娜弄懂了她必须帮助他,段莉娜却千般
羞涩万般扭捏。最后康伟业的感觉是他一头钻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
动不动,康伟业也一动不动。康伟业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娜的反应,段莉娜木板一块,
什么反应也没有,康伟业讪讪的极是没趣,又怕压坏了段莉娜又是满腹的犯罪感,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