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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赫伯特都怀着一种新鲜感去到城里观望形势。我时常也去看看他,他坐在一问黑暗的后屋中,和他做伴的是一瓶墨水、一只帽钉、一筐煤、一团线、一本年鉴、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把戒尺。除掉观望形势和等待机会外,我记不清他还干些什么。如果我们做事都能像赫伯特那样忠贞不二,我们就可以生活在具有高尚道德的理想国中了。我的这位可怜的朋友根本无事可做,但每天下午一定按时到罗意德商船协会去,这其实只是例行公事,看看他的老板,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在罗意德商船协会的名目下,他什么事也没有干出来,我发现他总是去了又回来。通常在感到形势非常严峻时,他必须去寻找一个机会,便在最繁忙的时刻去到证券交易所,在聚集的各种商业巨富之间进出,就好像在跳一种忧郁的土风舞一样。有一天,赫伯特在办了这一特别事务后回来吃晚饭,他对我说:“汉德尔,我发现了一个真理,机会不会掉到我们身上,我们必须去寻找机会,所以我去寻找机会。”
我和赫伯特如果不是如此地紧密无间,情投意合,我看我们每天早晨会定期地相互埋怨。在这种悔恨交加的时刻,我非常怨恨所住的这几间屋子,特别不能忍受讨债鬼的出现,穿着那件号衣。尤其在早上,一见那号衣就使我觉得自己花费昂贵,而得到的太少。早餐愈来愈少得可怜,而负债却越来越多,甚至于接到了恐吓信,不还债就要到法院去算账。万一我们那份乡下的小报纸得到此新闻,说不定会写出一条“这和珠宝案不无联系”的新闻。这时,讨债鬼竟敢拿出一只面包圈让我们当早餐,我便一把抓住他的蓝色衣领,狠命地摇动他,几乎把他摇得双脚腾空,那副样子就像一个穿长统靴的小爱神丘比特。
每隔一段时期,当然时期的长短是不一定的,而且要根据我们的心境而定,我就会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一样,对赫伯特说:
“亲爱的赫伯特,我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亲爱的汉德尔,”赫伯特总是用那副诚恳的样子答道,“真是奇怪的巧合,你说的话已到了我的嘴边上了,你该相信我们是一致的。”
“那么,赫伯特,”我对他说道,“那么我们合计一下怎么办吧。”
我们一想到要合计一下,这一做法立刻使我们心情舒畅起来。我一直认为这才是办正经事的样子,办事就该面对现实,俗语说杀敌要刺在喉管上,办事要办在点子上。我知道赫伯特的想法和我一样。
这样一来我们又激动了,便叫来一顿不同平常的晚餐,又弄来一瓶同样不同平常的好酒,还自有理由,是为了完成我们的计划,好好干一场,以便重整旗鼓,振作精神。晚饭一过,我们便捧出一大把笔,备好充足的墨水,还有好多好多的写字纸和吸墨纸。因为,文房用具和材料越多,我们的心情也就越舒畅,越充实。
于是我拿出一张纸,在纸的上端清楚整齐地写上一个标题:《皮普债务备忘录》,并注明巴纳德旅馆,又非常仔细地加上日期。赫伯特也抽出一张纸,郑重其事地写上相似的标题人赫伯特债务备忘录》。
我们每一个人身边都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账单,有的塞在抽屉中,有的因为放在口袋中已磨出小洞,有的用来点蜡烛已烧去了半截,还有的丢在镜子背后几个星期了,被弄得破破烂烂。现在,写字时的沙沙声使我们精神焕发,甚至我有时发现,要区分这种精神启发式的还债和实际上的还债是十分困难的。这两种方式都自有价值,而且两者的价值又是相差无几的。
写了没有一会儿,我就问赫伯特情况怎么样。赫伯特一个劲儿地抓头皮,看着累计的欠债数字,那副懊恼悔恨的样子就不用说了。
“汉德尔,愈加愈没有完,”赫伯特说道,“我敢发誓,愈加愈没有完。
“冷静些,赫伯特。”我反驳他的话,仍是一丝不苟孜孜不倦地写下去,“迎接现实,弄清事情面目,坚持下去,不要慌张。”
“汉德尔,我是在冷静地坚持着,可是这些东西吓得我毛发倒竖。”
无论如何,我坚决的态度起了应有的作用,赫伯特也继续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停下来,并找借口说柯柏公司的账单不见了,要么就是罗柏公司的账单丢了,或者诺柏公司的账单也找不到了。总之他借口不少,理由充分。
“赫伯特,我看你就估算一下。估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把它先记下来。”
“你真是个才智过人的家伙!”我的朋友赞叹地答道,“看来你的处事能力真正是第一流的。”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在这些场合下,我总是以办事第一流的人自居,自认办起事来迅捷、果断、有力、明确、冷静。我把全部应还的债务列成清单,核对每一笔账款,并一笔一笔打上记号。我在核对登录的账目时,沾沾自喜,心情说不尽的愉快。所有账目核对完后,我把全部账单叠得一般大小,整整齐齐,在每一账单后面附上摘要,然后把它们有序地扎成一捆。然后,我又帮着赫伯特做好这一切,因为他一再谦虚地自认为不具备我的行政管理才干。这样,我才感到帮他把事情也弄出了一点头绪。
我的办事习惯还有另一个光辉的特点,我把它称为“留有余地”。比如说,赫伯特欠债的数字是一百六十四镑四先令二便士,于是我便给他来个留有余地,就算成总共二百镑。又比如,我自己的欠债账目相当于赫伯特的四倍,我也来个留有余地,把数目说成总共七百镑。在那时,我以为留有余地是一种了不起的伟大智慧思想,不过,今天回想起来,才感到留有余地这一种思考方法只会带来更大的危害。因为,我们的新债务会马上接踵而至,填满了旧债的那个留有余地;有时我们以为留有余地能使我们自由运转,觉得既然有偿还能力又何足惧,结果新债不断,不得已只能再来一次新的留有余地。
每逢了结了一次清理债务账单的工作,我们便感到无限的轻松、安逸和道德上的宁静。这时我就会暗自赞叹自己,自以为是个杰出人士。我的尽心尽力、完美的方法和赫伯特的恭维使我昏头转向。我坐在那里,看着面前桌上一叠赫伯特的整齐匀称的账单和另一叠我的整齐匀称的账单,和各种文具放在一起,感到与其说我是一个普通的个体,不如说是拥有了一所银行。
凡遇到这种严肃隆重场合,为了不至于被别人突然干扰,我们总是把外面的一扇门关好。一天晚上,事务处理完毕后,我正沉溺于安静的享受中,听到有投信的声音,只见一封信从门缝中塞了进来,掉在地板上。赫伯特说道:“汉德尔,是你的信。”于是他便走出去把信拿回来。因为这封信有一个黑框,还盖着黑火漆印,所以赫伯特说:“但愿不要有什么事发生。”
信上写着特拉布成衣公司的地址,内容很简单,我被尊称为阁下,然后写着乔·葛奇里夫人已于星期一晚六时二十分谢世,并定于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安葬,特此通知,希望届时参加。
第三十五章
这是我在人生的道路上第一次遇到掘墓这种事,这在平平坦坦的大地上掘开的一个坟墓使我感到惊奇不解。那老屋灶间圈椅上我姐姐的形象日日夜夜在我脑际间旋转。老屋灶间怎么可能没有她,对于这件事在我的心中几乎无法想象。尽管这段时间以来她很少或者根本没有进入过我的思想,而现在我却出现了奇怪的念头,好像她在街上正向着我走来,或者她一会儿就会来敲我的房门。虽然她从来没有走进过我的屋子,可是在我的房间中好像立刻笼罩了一片死亡的茫然感,而且总是响起她的声音,出现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她依然活在人间,时常来我这儿照看我。
不管我的命运如何,我总是无法用姐弟的柔情来回忆起她;可是,虽然我们之间没有深刻的姐弟柔情,但她的离去仍然令我震惊。这也使我想起那个伤害我姐姐,使她忍受痛苦的凶手,也许对他表示狂暴的愤怒,可以作为对缺乏的柔情的一个弥补吧。我想,如果早就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凶手就是奥立克或其他什么人,我也早就报仇雪恨,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了。
我先写了一封信给乔,表明我内心的哀痛,并告诉他届时我一定前去送殡。然后,我怀着极其奇怪的心情度过了这难以熬过的几天。出发的那一天,一大早我便登上马车,在蓝野猪饭店下车,由于时间充裕,我便向铁匠铺步行而去。
这是一个晴朗美好的夏季,我向前走去,小时候凄苦无助时,我姐姐对我凶狠霸道的情景又栩栩如生地涌上了心头。不过,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别有一番柔情,那根痛打我的呵痒棍似乎也变得软弱无力了。我走在田野上,那大豆和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在我心头低语,那一天总会来到,也许会有人也踩着晴朗美好的夏季田野去为我送葬,他们想到我的为人,但愿心肠也能从恨向爱软化下来。
终于路途走完,老屋又出现在眼前,只见特拉布成衣公司正在料理出殡事宜。两位神情悲伤、形象怪异的人守在大门口,各人手执一根哭丧棍,上面都裹着黑纱,好像能使奔丧的人心情宽慰,节哀顺变。其中有一个人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是蓝野猪饭店开除掉的马车夫。因为有一次一对新婚夫妻早晨行过婚礼乘他的马车,结果他却吃得醉醺醺的,驾驶马车时感到不稳,便用两条手臂抱住马脖子,结果把这对新婚夫妇摔进了锯木坑里,所以受到了解雇的惩罚。村中所有的孩子们和大部分妇女们都对这两个穿孝的守门人和老屋及铁匠铺紧闭的门窗感到兴趣,赞叹不绝。等我走到门口时,两位守门人中的那位马车夫就为我敲门,这表示我因为过分的哀伤而无力自己敲门,所以让他们来代劳。
另一位穿丧服的守门人本来是个木匠,据说他曾和别人打赌,一气能吃进两只鹅。他开了门,把我引进那间最好的会客室。特拉布先生正在那张最好的桌子旁边忙着,桌子的活动板都给装上了,而且被布置得像一个黑色丧服摊一样,铺上黑布,还用了大量的黑别针。在我进来的时候,他刚刚给一个人的帽子上缠好黑布,缠得活像一个非洲婴儿。他一看到我便把手伸了过来,接我的帽子。我弄错了他的这一动作,况且在这个场面上我尴尬得不知所措,于是竞非常热烈亲切地和他握起手来。
可怜的亲爱的乔,身上披着一件小小的黑斗篷,下巴下面扎了一朵大的黑蝴蝶结,正孤苦一人坐在房间的上首。这个最主要的伤心人的席位无疑是由特拉布指定的。于是,我俯下身来对他说:“亲爱的乔,你好吗?”他答道:“皮普,我的老弟,你晓得她的,她本来是个挺漂亮的——”说到这里他抓住我的手,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毕蒂穿了件黑色丧服,看上去十分整洁贤静,一忽儿这里忙,一忽儿那里忙,是个很得力的帮手。我和她打了招呼,觉得当前不是讲话的时刻,于是便走到乔那里,坐在他的旁边。我诧异地用眼睛搜索着它——我姐姐的遗体究竟放在这屋子的哪里。会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