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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呢?”
“我想我要回家了。”
“她长得那么漂亮,你就不想再看到她了吗?”
“我不清楚是不是不想再看到她,但是我想我现在要回家了。”
“待一会儿你就能回家,”这时郝维仙小姐大声说道,“先把这一局牌打完。”
如果一开始没有见到过她那古怪的一笑,我肯定会认为郝维仙小姐的面孔绝对不会笑。也许当她周围的一切事物在很久以前停顿之时,她的脸就深深地陷入一种凝神沉思的表情。现在看上去似乎没有东西再能使她开颜。她的胸脯深陷了下去,使她变成了驼背;她的声音衰弱了下去,使她的话声很低,而且使人感到死神正召唤着她。总之,好像有一种致命性的打击,使她整个儿地憔悴下去,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统统地憔悴下去了。
我和埃斯苔娜打完了这局牌,她把我手中的牌全都吃光了,然后把所有的牌向桌上一扔,表明她大获全胜,那副神态,好像赢了我的牌简直是恶心。
“什么时候你再到我这里来呢?”郝维仙小姐说道,“让我来想一下。”
我正要提醒她说今天是星期三,她就挥动着右手的手指,带着前面提到过的那种不耐烦的神情,阻止我说下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星期几,我不知道有什么星期。过六天你再到我这儿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夫人。”
“埃斯苔娜,带他出去,给他吃点儿东西,让他边吃边在四周走走看看。皮普,去吧。”
我跟随着烛光出去,和我刚才跟随着烛光进来一样。她把蜡烛放在我来时看到的那个老地方。我想这时一定已是黑夜了,可是她把边门打了开来,那白天的阳光一下子从外面射进来,弄得我头昏眼花。这使我感觉上似乎已在那间用蜡烛照亮的古怪房间中待了许多个小时了。
“你这孩子在这里等一下。”埃斯苔娜对我说,然后便消失了,并且关上了门。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院子里,便趁机仔细瞧了瞧我这双粗糙的手和那双笨头笨脑的皮靴。我现在对这些东西很是瞧不起了,这些东西过去没有烦恼过我,现在却使我烦恼了。它们确是些粗俗不堪的东西。我决定回家去问问乔,为什么他总是告诉我那些牌叫做贾克,而实际上应该是奈夫。我想,如果当年乔的教养高一些,我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
埃斯苔娜走了回来,拿来一些面包和肉,还有一小杯啤酒。她把杯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把面包和肉递给我,一眼也不看我,傲慢得似乎把我当成一条可怜的小狗。我如此地丢脸,如此地伤心,如此地遭她冷眼,如此地受辱,既愤怒又难过。我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内心所受到的痛苦,也许只有上天才会知道。这痛苦使我的双眼中涌出一股泪水。就在眼泪要夺眶而出时,她望了我一眼,仿佛知道了流泪的原因和她有关,不禁喜形于色。正因为此,这倒反而给了我力量,强忍住不让眼泪再流出,并且望着她。于是,她轻视地把头高高抬起,离开了我。我想,也许她过于自信,以为伤透了我的心。
她走后,我瞧瞧四周,想找一个可以隐藏自己的地方。酒坊的过道里有几扇门,我躲到其中一扇门后,把手臂倚在墙上,把头倚在手臂上,放声大哭。我一面哭,一面踢着墙,还狠命地揪自己的头发。我实在太伤心了,那无名的痛苦是如此地折磨着我,非得发泄一番不可。
我姐姐的那种教养方法,使我形成了多愁善感的气质。在孩子们的小天地里有其自身的存在意义,无论是谁把他们养大,他们感受得最真切、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莫过于受到不公平待遇。也许孩子们所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儿虐待,但是,因为孩子本身是小的,他们的天地也是小的。在他们的心灵中,一头木马虽然只有十几英寸高,但从比例上看,和一头爱尔兰人骑的高头宽身大猎马没有什么分别。就从我的内心来说,从婴儿时起我就受到虐待,所以,我也就不断地和不公平待遇作永恒的斗争。从我刚刚学话时起,我姐姐就运用她一贯喜怒无常和狂暴肆虐的高压手段虐待我。我在思想中一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虽说是她把我一手带大,但她没有权利运用打骂方式一手把我带大。她对我的虐待有打骂、羞辱、不许吃饭、不许睡觉以及其他各种惩罚手段,也正是在这些惩罚中我形成了要斗争的心理。由于我生活于孤独之中,没有依靠,所以只有在自己心中自言自语。大体上,我性格上的胆怯和多愁善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养成的。
我用脚踢着造酒作坊的墙,狠命地拉扯我的头发,以此来排解郁积在心头。受了伤害的情感。然后,我用袖口抹去满面的泪水,这才又从门背后走了出来。面包和肉倒也香甜可口,啤酒似一股暖流冲入身体,使我兴奋起来,立时精神百倍,乘兴观望起四周来。
我十分肯定,这里已成为一片荒凉之地,直到酿酒大院里的鸽舍都毫无生气。支撑鸽舍的竿子被大风吹得东歪西斜,如果鸽舍中还住着几只鸽子的话,它们一定以为自己正在海上颠簸漂荡。不过这里没有鸽子,鸽舍中空空如也。马房中没有马,猪圈中没有猪,仓库中没有麦芽,连大钢罐及大酒桶中也不再散发出麦子和啤酒的香气。造酒作坊里的全部酒气都已经随着已消失的烟雾蒸发光了。在作坊的侧院里,放着一批空酒桶,发出一阵阵酒酸气,成为当年黄金时代所留下来的一点儿回味。不过,这味实在太酸,和当年啤酒的香气大不一样,算不上是残自的样品。由此,我联想到那些隐士,大部分也和隐士这个名称搭不上钩。
在造酒作坊最远的尽头,有一道旧围墙,过去是一座荒废了的园子。这道墙并不高,我只要努力站直身体,伸长颈子就可以看到园中的东西。我看到这座荒废了的园子原来是这所宅子的花园,里面杂草丛生,四处蔓延,但是在原来黄绿相间的小路上不知被谁踏出了一条足迹,好像有人不时在上面走过,好像埃斯苔娜此时正离我而去。可是,埃斯苔娜似乎无处不在。那些放在地上的酒桶吸引了我。我跳上酒桶,在一只只酒桶上走着。这时,我看到埃斯苔娜也在院子另一头的酒桶上走着。她背对着我,一头的棕色秀发从头上披下来。她用双手捧住发梢,目不旁顾,一直往前,然后便在我眼前消失了。然后我走进酿酒作坊,也就是当年酿制啤酒的地方。这里地势较高,地面铺着石板,里面还存放着从前的各种酿酒器皿。我一走进这里,那阴森的气氛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站在门旁边,四下里打量,看到埃斯苔娜正在几只早已熄灭了的火炉间走过,接着爬上了一座轻便铁梯,又从一道头顶上的长廊走了出去,好像她正要从那儿走到天上去。
就是在这块地方,就是在这个时刻,也许是由于我的幻觉,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我认为这是一件奇特的事,而且长久以后我仍认为这是一件奇特的事。当时,亮如白霜的日光使我有一点儿目眩。我抬头望见一根很大的木梁,位于靠近我右边的建筑角落里。我发现那里吊着一个人,绳子套在颈子上。这个人全身穿着泛黄的白色衣服,只有一只脚上穿了鞋子。她吊得高高的,我可以看到她衣服上已褪色的花饰,像土黄色的纸一样。再看,那张面孔,正是郝维仙小姐的脸。那整副面孔动了一下,仿佛想要叫我。看到这个人形,我恐惧万分。一想到刚才这儿还没有它,我就更加害怕。于是我开始是没命地逃离这个人形,然后却又回过头来向着它奔去,待到发现那儿根本没有什么人时,我的恐惧更是强烈得难以形容。
应当感谢晴朗天空中闪烁耀眼的阳光,以及院门铁栅栏外的过路人,再加上吃完了剩下来的面包、肉和啤酒,这才使我清醒了一些,恢复了一点正常。要不是埃斯苔娜拿了一串钥匙走来开门放我出去,所有这些也并不能使我很快地完全从惊恐中复原。她本来就掌握了几个把柄轻视我,我想,要是她现在发现我给吓得如此样子又会怎么说呢?我千万不能让她再抓住这个把柄。
埃斯苔娜走过我身边时,用得胜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仿佛我的双手如此粗糙以及我的皮靴如此笨重都使她欢天喜地。这时,她开了门,站在门口用手抓住门。我一眼也没看她就走了出去,而她却用手嘲弄地碰了我一下。
“为什么你不哭呢?”
“因为我不想哭。”
“我看你是想哭的,”她说道,“你刚才哭得都快把眼睛哭瞎了,现在看上去又快要哭出来了。”
她做慢地笑着,然后把我推出门去,立刻把门锁上。我直接回到彭波契克先生家中,如释重负地发现他不在家。我请店中的伙计转告彭波契克先生,告诉他郝维仙小姐要我下一次到她家的日期。然后,我就步行四英里,径自回我们的铁匠铺了。我一路走一路思考着在那里看到的一切,深刻地反思着,原来我只是一个低三下四、干粗活的小孩,我的两手是粗糙的,我的皮靴是笨重的,而且我还养成了卑劣的习气,竟然把奈夫叫成贾克。我今天才知道我是多么无知,我过的日子是多么可怜和低下。
第九章
我一回到家,我姐姐便好奇地要我讲述郝维仙小姐的情况,并且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因为我的回答不很详细,我姐姐的拳头立刻便落在我的颈背和后腰上,并且把我的面孔直向厨房的墙上撞,使我丢尽了脸。
通常一般的年轻人由于担心所讲的不被人们理解,有一些事情便放在心里不讲。于是我也就支支吾吾的,因为我没有特殊的理由把自己看成一个畸形怪物。这就是我为什么对有些问题秘而不宣的原因。我始终认为,如果我把在郝维仙小姐那儿亲眼所见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别人一定不会理解我。不仅如此,我还坚信,如果那样,别人也不会了解郝维仙小姐。尽管我对郝维仙小姐也并不真正了解,但是我心中暗忖,如果把郝维仙小姐拉出来,直截了当地把一切讲个明白,让我姐姐满足她好奇的企图,那我就显得太卑鄙无耻和忘思负义了。至于埃斯苔娜小姐就更不用提了。所以,我能够少说便少说,这样我的头才被揪住,我的面孔才被撞到厨房的墙上。
最糟糕的还是那个专门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家伙彭波契克。他为了想知道奇闻异事简直给弄得心乱如麻,在喝下午茶的时候乘坐他的自备马车气喘喘地赶来,要我把所见到的和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全盘向他倾倒出来。他大张着鱼一样的眼睛和嘴巴,每一根爱好追根刨底的头发都站在头顶上,背心因为满肚子装的算术题而胀鼓鼓的。我一看到他这份德性,便决定以牙还牙,决不奉告。
“那么,孩子,”彭波契克舅舅一在火炉旁边的优待席上坐定,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到镇上去的情况怎么样?”
我回答道:“很不错的,先生。”这时我姐姐紧捏着拳头对我晃动了一下。
“很不错的?”彭波契克先生重复了一句。“很不错等于没有说,是废话。孩子,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