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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有若弯月般银亮。
要不是那年轻人在夸父巨人的肘下一托,这一斧势必将这位黑翼军头目直捣入城墙中去。那年轻汉子看着虽比夸父纤细弱小得不成比例,这一托却让势若奔雷的巨斧一倾,贴着那羽人的耳边,直撞到墙里。厌火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大方青城砖垒成的城墙直上直下地裂了丈多长的一道口子。黑色的门楼在他们的上方发出暗哑的撕裂般的吼声,它摇摇欲坠,土石砖块雨点般落下,将仍然木瓜般站在城墙下的羽人头目埋了半边。
这一击之威良久方逝,那巨人用手指轻轻一勾,将深嵌在城墙里的斧子起了出来,转身面对城门边的一小队黑翼军。黑翼军的副头目脸色阴晴不定,待要仗人多下令拿下这二人,又见摇老三和其他那些雇佣兵,全都闪至一边,手摸短弯刀的刀柄,却是目光闪烁,他知道这帮肮脏的流浪汉素来不可靠,未必和羽人站在一边,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铁爷沆瀣一气。
那夸父却不等他,自顾自用一根指头一顶,将两人才能抱起的门闩木拉起,拉开了两扇坚木包铁叶作就的城门。那黑翼军副头目举手做势,眼睁睁看着年轻剑士喝起驾马,冒风突雪,与夸父昂然而出,却始终不敢动上一动。
城外大道上空旷寂静,显得夜色越发浓厚,这辆遮挡严密的小车和它边上小小的护卫队四周弥漫着团团浓雾。一个人自车中探出头来,回望着暗黑雪夜中那座庞大沉默几乎是永恒的城池叹了一口气。铃声丁零,雪花点点而落。静夜之中,只听得夸父嚓嚓的踏雪之声。他坐回车中,对帘布外问道:“小丁,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出来,岂非自暴行迹?”
那丁何在漫不在乎地大步前行,道:“你放心,铁爷既然让我们出北门,自然会有安排。”正说着,只听得一阵轰响,火光冲天,却是城中西门的位置。过不多时,暗夜里其余三个城门也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直映得厌火城上空一片通红。
他们就着夜色走到天明,在河边停下来打尖。三昧河到了入海这一段,变成了三条纵横交错的宽阔河道,因为土质和藻类的不同,而让三条河水分别带上了青绿,淡紫和绛红三种颜色。在三色河水之间,则是成片成片的芦荡和沼泽围绕成的河汊地。纵然有船,一时半刻也难以不在其中迷失路径。丁何在也不歇息,他显然极为熟习这儿的地理,三拐两拐,已经深入芦荡中看不见了。
只见万里芦荡,冬色萧索。干枯的苇杆头上顶着瘪瘪的白色花絮,犹如独脚鬼孑然而立。风起处,万千芦花飘零而起,随风慢悠悠而荡,也不着急落下,只是借着风儿,忽儿东飘一下,忽儿西落一下。
两只哨鸟扑哧哧飞出芦荡,虎头握住了自己的斧柄,羽人抬眼望去,却是丁何在回来了。
他露着满脸笑容说:“运气不错,遇到了阿四。他是这带最著名的水鬼,有他带路,一晌就能过河。”他转头打了个呼哨,河汊深处果然荡出一支扁舟来。一名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蹲在船头,一身的紧身水靠,青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透出股精明气。
那船是艘小船,没有船蓬,只在后艄一支橹,一名少年掌着它。那少年顶多12岁上下,眉眼倒和阿四有七分相像。船中还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怀抱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娃。丁何在看那妇女却是身形荇长,身骨秀弱,发色浅淡,只怕是位羽人呢。此刻未到展翼之时,羽人看上去和无翼民也并无太多不同。
看到带斗篷的羽人飘扬在风中的淡白头发,阿四不禁一愣,但也没有吭声。
“马车不能用了,把马卸下来吧。”丁何在说。
虎头解下三匹马,将它们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入船中。丁何在和羽人先后上了船,那夸父却一手举起马车,尽力往芦荡中一扔,直抛出去5、6丈远,随即陷入绛红色的泥沼之中,转眼之剩下几个泥泡。
“好,虎头,你也上来吧。”丁何在叫道,那阿四也不多问,举起长蒿,往岸边一点,快船缓缓离开岸边。
那虎头应了一声,迈步往上一跳,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脚下一沉,河水几乎要没舷而入。阿四嘿了一声,露出真工夫,竹蒿在水上轻点,那船稳若泰山,直荡出去。阿四带着他们在芦荡河沟中左穿右行,一会儿冲过青绿如墨的急流,一会儿破开蕴紫如梦的静水,一会儿又滑回到绛红如血的沼泽中——每次竹蒿提起,上面就滑落一串殷红的血珠——一路无话,那阿四驾船东转西转,羽人只觉他在原地绕着圈子,然而不到半晌,船已经靠了西岸。
虎头先跳下渡船,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那丁何在道:“虎头,你到前面探探。阿四,麻烦你将我们的马牵上来。”
那阿四脸露不甘,但还是牵马上岸了,眼看他离了水,在陆上微微摇晃,同鹅一样伸颈而立,颇有几分局促不安,竟然像是不会走路一般。
“阿四,这人你也见了。要是有人问你,怎么说?”丁何在不去伸手接马疆,却正色对阿四说道。
阿四一愣,连忙道:“铁爷的客人,我怎么敢胡说。”
丁何在却不依不饶,脸色沉得像块铁:“若是他们抓住了你的女人孩子,要挟你呢。”
那阿四脸色一变,待要回答,嘴舌张了两张,却说不出话来。
“莫怪我哄你上岸,到了水里,只怕会让你跑掉。”丁何在道,缓缓抽出那柄蛇行剑来。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翅膀上的磷末在阳光下闪了两闪。丁何在微笑着拍了拍阿四的肩膀,他手中的剑象蛇一样缩回鞘中。
少年呀地叫了一声,想往水里跳,丁何在只动了一步,那少年还是跃入了水中——下半身却留在了船上,两只干瘦的脚丫翻转过来,让人看到被水泡得雪白的起皱的脚底板。
羽人瞄着丁何在手上的剑看,就像在看一条活蛇一般,丁何在的手每一摆动,剑光犹如巨蛇一吐信,只一瞬间,叮的一声又缩回鞘中。
那妇人在船上站起身来,俏身子绷得笔挺。她脸色苍白,一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丁何在没有看她,只是拄着自己的剑。虎头回来了,站在岸边的小丘上,望了望河里那圈越洇越大的血迹,按着斧柄却不吭声。
丁何在偏头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他说。
那妇人身子一哆嗦,道:“这孩子还不会说话。”
“这个自然,”丁何在说,他缓缓地抽出剑,“你放心,铁爷会照看好她的。”
他的剑青光闪耀,上面从不沾血。
丁何在将那三人尸体都撺入河中,大哭不已的女娃却放于船上,在她怀里塞上一块金锭,转身牵了马,当先而行。
那羽人嘿了一声,道:“好个铁爷。”
他们每天要走很长的时间,朝起夕宿。他们穿过了低矮的红松林,琴未鸟在他们的头上欢唱,它们抖动尾羽的时候,晶亮的响声和细微的秋毫就像细雨般散落在地;他们穿过了蒿草曼生的沼泽地,成串的水泡从地底深处缓缓冒出,马蹄踏过泥泞的地面,就留下海碗大小的坑印,绿色的水会慢慢地注满它们。
他们离万象林越来越近了。万象林覆盖着一座山峦的顶端,但没有人知道那山的名字,只知道这林子叫万象林。它的所在高耸入云,却只算是他们踏上勾弋山的一个台阶。他们确实走近了,已经能看到雾气朦胧的憧憧山影在地平线上翻滚。灰白色的路像一条太阳晒干的蛇,横亘在他们身后,看不到尾,蜿蜒在他们面前,望不到头。
路上没有一个人,身后尚且没有一点追兵的迹象,他们仿佛被遗忘在这块宽广无限的大地上。年轻羽人的心里却深深明白,追兵不但来了,而且正在日近迫近。鹤雪团绝不是浪得虚名的,在这个刺客团体中,每一位鹤雪战士都像狼一样敏锐,像獾一样狡猾,像狰一样凶残,那支拥有青白色羽毛的主人更是拥有着神一样的传说,据说在任何情势下她也不会放弃,据说她从未有过失败的记录。
纵然整座厌火城都是铁流舟把玩在手中的机器,他的伎俩也只瞒得了一时。他们会寻找到每一微粒的蛛丝马迹,组成机器的万千零件运作之后总有迹可查,一茎折断的草茎,一滴渗入泥中的血迹,一个没有意义的词,都将把他们带向目标。他们将慢慢地踏步而入,跟踪其后,像水银渗入沙砾一样,像死神窥伺婴儿,他们很有耐心,他们将慢慢收拢铁爪,让逃跑者窒息而死。
他能听到那些零碎的脚步像猫踏在树上一样,尖锐而没有声音,他听到羽毛在风中飘动,像弓弦在微微鸣响。这些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放肆。他心里明白,追兵们逼近了。
那天傍晚,他们到了上万象林必经的长剑峡。说是峡谷,其实只是巨斧在山体上劈开的一道直上直下的缝隙,陡峭的台阶夹在其中。他们一人牵着一匹马,顺着滑溜松动的台阶小心翼翼地上行,台阶在他们的头上越升越高,直入云霄。风呼啸着擦过他们的头顶,让他们的头皮发紧,汗水瞬间吹落深渊,他们的四周随处可见碎折的骨骸,随处飘散着夏季冒险登山的商旅那些摔死的驮马臭味。他们必须使劲拉紧缰绳,才能让马匹一步步踏上那些高耸的台阶。雪花又开始飘下来了。
丁何在走在先头,他牵的马一脚踏入石阶的缝隙中,闪了一下腿。丁何在一把没拉住,那马长声嘶鸣,直滑了下来,铁蹄在石壁上擦出一溜火星,势必要把跟在后面窄小山道上的黑衣羽人和夸父连人带马一起撞落山崖。
事发突然,那丁何在却反应极快,他头下脚上地直扑下来,伸手拉住马的前蹄,只是石壁上都是冰雪,滑溜异常,无处借力,坠马带动着他一路滑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黑衣羽人闪在一边,如同一团紧贴石壁的阴影,轻飘飘地不占位置,虎头放了马缰,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阵风穿过他的身畔,自下而上地迎击上去,只听他怒吼一声,一拳击在马腹上。那马翻着跟斗,直飞过他们头顶,一路翻滚下山,轰隆声不绝于耳,顺着山道下去,渐轻渐小。
丁何在卧在山道上,气息稍定,哈哈一笑道:“没想到,险些为了这匹马死在路上。”
羽人立在石阶上,冷冷道:“我要是摔下去,你也会替我去死吗?”
丁何在从地上坐起身来,多处被锋利如刀的山石割得破皮见血,他却满不在乎地答道:“不是替你去死,而是替铁流舟去死。”
“他给了你什么,”羽人冷笑,“非得用命去报答不成?”
“我只有这条命。”丁何在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地口气道。他挥了挥手,拨开那些雾气,“天太黑了,我们不能走了。”
他们在道旁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台地,刚刚能容三人两马挤下。“我们就在这露宿吧。”丁何在说,自顾自地收拢枯木,准备起柴火来。羽人走到台地边缘往下望了望,估计这两个时辰,他们只爬了有二百来米高。
夜里他们围着微弱的火光而坐,马匹在他们的耳侧喷着白气。丁何在在一块大石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