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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到底有什么企图?或者说,它到底有什么需要?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它身上结满了冰。
我不知道它身上的冰是怎么来的,我只能猜测是它逃跑时不小心误入了那片沼泽地。那片沼泽地实际上是一个小水塘,夜间气温下降,小水塘表面结了冰,但时间不长,冰层不厚,于是慌不择路的狼踏上去,掉下去了。它一定经历了艰难的挣扎才上得岸来。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这只狼不仅需要食物,还需要温暖。而今夜没有温暖,今夜的气温足以摧毁一切貌似强大的生命,何况这只狼不再强大——它也许曾经强大过,成为过某块领地的主宰,但它眼下不再强大,它至少是个残疾,而且肚里还有孩子,现在又失足落水,雪上加霜。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试探着朝扎西没吃完的羊腿(至少还剩下三分之二)挪过去。狼错误地理解了我的行动,站立不稳地朝后退,做出随时准备逃命的架势。
我终于拿到了那只羊腿了,回到我原来的位置。我用手势告诉那只狼,我将用这个来招待它,请它靠近一点。它没有靠近,反而又后退了一步,仍然做出随时准备逃命的样子。它怕什么呢?难道它还不明白我根本就不打算伤害它么?要伤害它我早就动手了,就像要吃掉我它早就扑过来了一样。
后来我明白了,愚蠢的是我,不是狼,它完全有理由把我的举动当成一种圈套,当成“请君入瓮”似的奸诈。
我只好决定把羊腿朝它扔过去。我打算将落点选择在离篝火比较近的地方,这样可以使它享受到更多的热量——我不忍见它发抖的样子。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将拿羊肉时顺手抓在手上的那把藏刀扔得远远的。
然而,那只狼明显的警惕状改变了我的主意——它恐惧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仿佛我要朝它扔炸弹。我想了想,将扔得远远的藏刀捡回来,削下一片肉朝它抛去,我的动作既小心又温柔,像分手时抛给心上人的飞吻。我害怕再度将它惊吓。
狼依然警戒地看着落在它眼前的降落物,谨慎地后退了一步,甚至做出准备搏斗的架势。但它最终明白了那东西不是它的敌人,它闻到了肉片的香味,它的鼻子蠕动了几下,又蠕动了几下,似乎为了证实它的嗅觉是否受到了欺骗。当它确信那正是它所需要的东西时,它才往前走了一步,伸出舌头舔了舔,样子像毒品专家在检验毒品,然后它才把肉片叼进嘴里,先是慢慢地嚼了两下,之后它就再没有耐性了,直起脖子一口咽了下去。
有一个成语叫“满腹狐疑”,没想到狼比狐更多疑,今夜我算是领教了。
狼吃完那片肉平安无事之后,似乎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和全身的肌肉才有所放松。它仰头望着我,目光里有期待,也有鼓励,但是没有乞求。我明白它的意思,但我偏不让它如愿以偿。我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你不乞求我就不给你吃,非打掉一下你的傲气不可,你至少应该让我觉得我是你的上帝。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但它依然固执地那样望着我。它的神情明显告诉我它决不乞求,它仿佛在说:不错,我很寒冷,也很饥饿,我需要帮助,但不需要怜悯。这使我突然感动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只狼的傲气而感动,哦不不不,我错了,那不是傲气,是傲骨,这正是我始终尊敬的一种品质。我不再跟我那可笑而无聊的犟脾气较劲,飞快地削着肉片,假如有可能,我还想为它煮肉片汤。我只顾削着肉片,没去想那肉片未经飞抛是到不了狼所在的位置的。但这一回我的担心显然多余了,此时的狼似乎感到再加防备已无必要,慢慢走到我的脚边,快速地吞食起那些肉片来。我把整个羊腿丢在狼的身边,说:“你爱吃不吃,不管你了。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侍候过我呢。”狼仿佛笑了一下,然后四肢伏地,用前肢抱着羊腿,放肆地啃起来。
它的好胃口真让人羡慕。
我在它身边蹲下来,静静地看它吃肉。我很想知道它在想什么,但是我弄不清它是否会对我表示感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有“人”会对它表示感激,那就是它肚里的孩子——尽管缺少具有说服力的证据,但我依然相信是一种强烈的母爱,才使它放弃了它坚守多年的某种特性,被迫跟它的天敌接近的。
这只狼在我眼里不再是狼,好像是我家里的那条狗。多年以前的那条狗是我们家理所当然的宠物,它聪明而又极通人性。那时候我的父亲阴差阳错地当上了队长,他却胆大包天地鼓励社员们偷杀生猪过年。公社派来的武装工作队便天天来“请”他到大队部去“讲清楚”。我们家那条狗看不惯工作队耀武扬威的样子,不能容忍他们欺负它的主人,它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警告并惩罚他们,不止一次地达到了目的,同时也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工作队命令我父亲打死它,否则就让我父亲搬到公社去“办学习班”。父亲当然不忍心用极端的方式残害一条生命,何况那条生命对家庭如此重要,他所能做的仅仅是不给它食物,迫使它离家出走。有家难回的狗被迫在外流浪,十多天后它瘦骨嶙峋地偷跑了回来,在依然给它留着的窝里开始生产它的孩子,当生到第三只早已死在腹中的小宝宝时它终于力竭而亡。
那时,我还没出生,这个故事是我大姐后来告诉我的。她目睹了那条去而复返的狗从生产到死亡的全过程,她痛哭失声地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逐渐冷却的尸体……
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那只狼,用轻柔的动作试探它的反应,那时候整条羊腿在它的狼吞虎咽下已所剩无几。它的反应只是抖动了一下耳朵和脖颈,似乎在说:“别打扰我,让我安静地吃完。”我不仅仅在重复我大姐的动作,还在重温一种心情,尽管这只狼和那条狗的遭遇来自不同的背景。
狼没有用敌意对待我的手.还似乎对这种抚摸的感觉很新奇。是啊,从小到大,谁用过充满深情的手将它抚摸?然后它很快就适应了,甚至闭上眼睛享受起来。
这时它身上的冰已经融化,我抽走它恋恋不舍的白骨,将全身透湿的它抱到篝火旁边,抱到既使它尽可能多地接触到热量又不致烧着的地方。我耐心地将它身体的一面烤干,然后又让它烤另一边。在此期间,我怀里的这只狼一直不停地舔我的鞋,恢复了活力的它在舔的同时还不停地摇着尾巴,后来它还试图舔我的脸,但被我礼貌地拒绝了——它的气味实在难闻。
我感到这真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夜晚。荒原,篝火,一只狼,一个人,他们惺惺相惜,距离那么近.他们和平共处,谁也不想伤害对方。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不,我想我应该明白。
我明白这是相互需要的结果:狼需要帮助,而我需要坚守人性。正是这种相互需要使我们都放弃厂“性本恶”,使我们之间与生俱来的敌意和防备的消除成了可能。
多年以前的那个荒原之夜的许多细节至今记忆犹新,包括我后来搂着狼渐渐进入梦乡,也包括扎西醒来后对我的愤怒:“你小子睡得舒服,差点被狼吃了知不知道?”
我说:“怎么可能?”
“不可能?我看到它的头拱在你怀里,就要咬你的乳房了……”
“请注意用词,我是男人。”
“男人就没有乳房吗?”
“哦——当然有,不过我喜欢叫它们胸肌。”
“管你是什么鸡!反正要不是我赶跑它,你小子就成一堆狼粪啦。那个该死的畜生,临走也不忘在老子腿上留个纪念,真是恶性不改!”
“这得怪你自己……”
“什么?我救了你你还怪我?”
“你不该把它看成一只狼的。你把它看成一只狼,它当然就是一只狼,当然要咬你了。它不仅要咬你,还恨不得吃了你呢。”
“你是不是在说胡话!”
我没发烧,更不是在说胡话。我想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一切,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他不会相信的。我还知道,很多人都不会相信的。
王霞·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