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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美的鼻子里插着管子。利明的目光顺着这根管子望去,发现管子连在一个形状类似于小水桶的东西上,进而又与一个白色的机器相连。白色的机器上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调节用的旋钮。而机器仪表上的指针每向前走一段,就会左右摇摆一阵,然后再又向前走。机器并不大,每当指针摇摆的时候,就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医生解释说,那就是人工呼吸器。另外,在墙边的监控器上,还不断地显示像是脑电波的曲线。利明他们在圣美的床边围成一圈,密切地注视着她。
圣美的头发被剃光了,头上缠着布和绷带;而胸部以下的部位由于盖着被单,所以看不见明显的伤口。除了头部的伤痕之外,她看上去跟正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从重症监护病房出来后,利明他们在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请他们在椅子上坐下,随后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出CT扫描得到的照片,插在墙壁上的观片灯箱里。一边看着脑电波的数据,一边向他们解释有关脑死的情况。
所谓脑死,是指以脑子为首的所有大脑机能全都不可逆转地处于停滞状态。脑死病人和植物人的不同在于,后者的脑干机能依然残留。根据厚生省制定的判定脑死的标准,医生对圣美进行了脑死判定的检查。此外,出于谨慎起见,医生还进行了听性脑干反应检查,并通过CT扫描进行了脑血流检查。 “这是下午五点钟第一次脑死判定的结果。”说着,医生把一张诊断书递到利明的面前,上面列出了瞳孔固定、脑干反应和呼吸测试等各种项目,并已填入了相应的结果。
医生就每一项结果都作了解释,还特别强调说,圣美现在即使受到外界的刺激,脑电波也没有任何变化,并且已经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也就是说,如果脱离了人工呼吸器,她的呼吸就会停止,心脏也不会再跳动,体温也会随之下降。诊断书的右半部分还是一片空白,这里将填写预定于明天下午进行的第二次检查的结果。
“是否已经脑死,就是通过这样的两次检查来判定的。为了使判定更加准确,第一次和第二次检查的间隔时间在六个小时以上。”
利明只是呆呆地听着医生的解说,圣美那闭着眼睛、表情平静的脸庞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们将继续为圣美小姐使用人工呼吸器。至于何时停止使用,请你们自行商定……当然,在这期间,我们依然会尽我们的最大努力。我们会把营养液通过点滴的方式输入她的体内,并且定期为她翻身,以防皮肤出现褥疮等。但是,如果一直以这种状态维持呼吸的话,圣美小姐可以说是已经去世了。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那一夜,利明就这样一直待在医院里,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他们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围坐在圣美的床边,密切地注视着她。圣美的父亲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而圣美的母亲却像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似的,只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抽泣,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不一会儿就因为精疲力竭而趴在床边睡着了。
“我先送她回家。”看到妻子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圣美的父亲对利明交代了一句,就抱起妻子离开了医院。
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一名护士走进房间,用热毛巾为圣美擦拭身体。这名护士个头小小的,模样很可爱,大概才二十出头。利明看到她非常温柔细心地擦着,不由得很感动。利明一边帮护士的忙,一边重新感受着圣美身体的温热触感。圣美的背上有少量汗水,嘴里还在继续分泌着唾液,皮肤依旧有弹性,脸颊上还有一丝红润。利明以前没有见过植物人是何等模样,但看着圣美的这种身体状况,他又确实不知道她与植物人有什么分别。
“和您的夫人说说话吧。”护士一边收拾圣美的排泄物,一边微笑着说,“她—定会很高兴的。”
听了这句话,利明一整晚都握着圣美的手,不断地和她说话,告诉她今天自己的所见所闻,回忆到现在为止两人所共同拥有的美好记忆,还有他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地。利明就这样不停地说话给圣美听。
圣美的体温透过她的手心清晰地传递过来。她的胸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静静地呼吸着,人工呼吸器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一直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回荡。
第二天早上,利明忽然想一个人静一下,于是驱车去了药学系。他穿过几乎不见人影的街道,直奔小山坡上的药学系。建筑物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利明一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一边进入药学系大楼,走向自己的研究室。研究室里当然是空无一人。利明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移向窗外。远处被白色层雾笼罩着的街景隐约可见。这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脸庞。
到现在为止,利明也经历过几次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他们或是因为疾病,或是因为衰老而去世。他们死去的时候,皮肤都已经失去了弹性,脸色也是一片苍白,身体变得又冷又硬,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对于死亡这件事,利明自认为可以坦然地接受和理解。但是,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状态,却和利明印象中的死亡有着太多的不同。圣美她真的死了吗?
在利明的心中,理论上的脑死概念和他直到现在手上还能感觉到的圣美的体温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利明也曾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过一些关于脑死方面的报道,还从临床医学杂志和启蒙书籍里获得过一些粗略的相关知识,并且到现在为止。他都对脑死持肯定的态度,甚至一度认为,那些针对脑死的批评,有些是非科学的,完全是感情用事。既然有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那为什么要对及时地从脑死者身上取出所需要的器官犹豫不决呢?但是,摆在跟前的事情却让利明越来越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圣美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却要从她的体内取出内脏器官。一想到这儿,利明不禁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虽然他每天都在进行小白鼠解剖,但是这次将被解剖的不再是小白鼠,而是自己的妻子。这一点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利明从来没有尝试过人体解剖,而对于那些用于实验的动物的解剖,利明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由于并不是专门从事解剖学的专家,所以这些解剖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小白鼠被麻醉后切开腹部的样子浮现在利明的眼前,不经意中渐渐和赤身裸体的圣美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利明仿佛透过圣美的腹部看到了小白鼠的肝和肾。
肾脏!
利明闭上眼睛。
圣美生前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过。利明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去年年末的一个早晨,圣美突然说想在死后捐出自己的肾脏。利明当时想,器官移植应该得到推广,如果圣美的肾脏能够在圣美死后继续为别人服务,为别人减轻痛苦,那也是很好的事。但是现在,如果要从体温尚存、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着的圣美身上取出肾脏,那么利明是无沦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而且,他更加无法接受圣美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坚信圣美还没有死,一定有办法使她继续活下去。
利明睁开眼,发现窗外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去了,远处的街景在阳光下变得有些耀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阵阵鸟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将是风平浪静的平凡的一天。而对于利明来说,如果不是圣美发生了意外的话,这一天也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
利明突然想活动活动疲乏的身体,于是他站起来,出了研究室,向培养室走去。他想在回医院之前,再去确认一下细胞的状况是否良好。他想,如果细胞状况稳定的话,就让它们继续繁殖下去……利明一边透过显微镜仔细观察细胞,一边检查自己的培养用烧瓶。看起来一切状况良好,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利明松了口气,木然地望着那些杂种细胞和癌细胞。忽然,一个想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利明将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紧紧地盯着烧瓶里的红色培养液,不经意地发出一声感叹。
“啊,圣美……”
利明的心跳不断地加快。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那个突然产生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膨胀。利明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但视线却始终无法离开放在桌上的那个烧瓶。也许,圣美的肉体已经处于脑死的状态了,但是我能够以自己的力量使她继续活下去,圣美的所有身体机能都没死,都还活着!利明一边这样想,一边盯着烧瓶。他攥紧拳头,仰天长啸了一声。
利明心烦意乱,觉得到医院的路程变得很遥远。他踩下油门,不断地换挡,嘴里一直念着圣美的名字,想着现在有几件事悄必须去完成:一是征得圣美亲人的同意,捐出圣美的肾脏;二是和以前曾一起做过研究的第一外科的助手取得联系;还有就是得到医生的理解。这每一件事都不是很困难。圣美还活着,并且还能继续活着。一想到这一点,利明就热泪盈眶。圣美,以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利明在心中呐喊着。
第四章
利明和岳父继续在医院守候圣美的期间,医生为圣美进行了第二次脑死判定检查。这次是由昨天见过的那个主治医师和另一位医生分工合作完成的。
利明留意到,虽然形式上是很夸张的彻底检查,但实际上也就是让她戴上耳机听声音,然后对她的皮肤进行刺激,看看她是否有反应而已。与上次检查一样,圣美的脑电波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主治医师一边看着脑电波图,一边填写昨天那张诊断书。利明心想,这真是不科学。所有的结果都和前一次是一样的。
主治医师在检查结束后将诊断书递给利明,并以眼神征求他们的谅解。利明看着诊断书上用圆珠笔填写的结果,再看看圣美的脸,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将诊断书还给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接过诊断书,在一个空格处签了名,并盖上了章。“圣美小姐被正式判定为脑死。”
“唉……”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利明这样想道,一边冷漠地回答了—声,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那么,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主治医师催促利明道。
医生办公室已经有一位女士在等他们了。看到他们进来,那位女士从椅子里站起来,向他们鞠躬致意。利明也含糊地以微笑回礼。
“这位是负责内脏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梓小姐。”医生介绍道,”因为圣美小姐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承诺死后捐出肾脏用于移植,因此织田小姐特地前来向其家人确认,并取走肾脏。”
经医生介绍之后,那位女士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利明。她看上去年纪比利明小,穿着套装,给人—种能干的职业女性的印象;但她又有着与锐利的目光不相称的线条柔和的脸颊,这使人觉得她易于亲近。她的表情非常诚恳,而且又不失理性。
她再一次鞠躬道:“请多关照。”利明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所谓的协调工作者,是日本最近才出现的一种新职业。”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