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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母亲改嫁,再三年有了一个弟弟,继父在家乡做一点小生意,家境还算殷实,对母亲和她也很好,她是一直叫他爸爸的,尽管从小在母亲的教育下她很清楚那个面貌普通不善言辞的男人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郁宁对他的亲近,仍然远远胜过照片上那张俊俏的面孔。
这个和她没有血缘的男人供她读书,学画,一直养育她,直到高考后要填志愿了,一天在晚餐桌上,很少就她的教育发表意见的他犹豫了很久,当着母亲和郁宁的面说:“……虽然美院的专业线过了,但小宁一直成绩很好,这次估分也不错,是不是考虑一下,要不要念别的专业呢?女孩子读美术不苦,将来要做画家,一个人打拼还是苦了点,我也不认识什么人,能在关键的时候帮她一把,而且她是她,路还是要自己走的,要是有别的喜欢做的事情,也可以考虑一下……”
几年后郁宁再去回想当天他说的那番话,忍不住会想,他一定是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谨慎又谨慎,才说出口的。但这场谈话的结局实在太不愉快了,只要一想到那天妈妈绝望的哭声,郁宁都觉得有人在拿针戳自己的心口——她和继父像两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看着她那从不高声的母亲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嘶声哭诉着“……我没本事,没本事一个人拉扯大女儿,我对不起你……”,他们惊惶地交换着目光,像是在瞬间成了共犯。
郁宁最后还是进了那所母亲一直希望她考上,也是生父毕业的美院,但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一刻,她也隐约想过,长到这么大,除了继父在餐桌上被中断了的谈话,其实谁也没有问过她想要的将来是什么,而她也从来没有被给予选择的机会。
又或许是她自己没争取过,也就失去了要求的权利。
进了大学之后继父一如既往也毫无怨言地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每年放假回家,他也总是说“父母供儿女读书是长辈的责任,你要是钱不够用,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们,家里不缺你的学费,就怕你在外面吃苦头”,郁宁知道他没有把她当作外人,但那一天他的话和母亲随后的恸哭曾几何时还是成了心头的刺,她想不出法子排解,也无法和任何人,甚至是父母恳谈,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把家里给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来读这个大学。好像这样做了,这个选择就是自己做的,而她也正在为它负责一样。
“……别哭了。”
那天,继父笨拙地劝解着母亲,脸上的神色比哭还难看;她吓得也哭了,弟弟在边上更是嚎啕,拉着她的裙角说,“姐姐你别哭”,她拍拍他的脸,死命地忍眼泪,咬牙反复对自己说:“我没哭。”
“我没哭。”
“哦,那就是你眼睛在流汗。”
她悚然一惊,定睛再看,原来还是坐在餐厅里,正沉默看着自己并静静递来一张面纸的,是不知道等了她多久的贺臻。
郁宁狼狈地匆匆抓住面纸盖住脸,擦掉已经流到腮边的泪水,很久都没有抬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想到家里的事情,走神了。”
贺臻提也没提她出神了多么久,语气始终很平静,也没有劝解的意味:“你拿定主意了吗?”
郁宁的肩膀微微一动,没回答。
“家里人不同意也不改主意了吗?”
过了很久,她终于轻之又轻地“嗯”了一句。
这次很久没有说话的人换成了贺臻,郁宁惊讶的是,为什么并不悲痛,泪水却好像还是不可收拾。她没办法抬头,就这么低着脸,任那汹涌而出的泪水把面巾纸浸湿了。但同时她又在庆幸,真好啊,这个时候有贺臻在身边,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不会一味追问;就算恸哭失态,他依然和声安慰,这是怎么样的幸运啊。
对面忽然有了一点轻微的响动,贺臻的语气像一声喟叹:“严可铭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这个时候听到这个名字,郁宁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抬起了脸,定定地瞪着贺臻,哆嗦着嘴唇,眼神中又是迷惑又是恐惧,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又像是无法在这个时候听见这个名字。
贺臻看着她双眼和鼻尖都哭得通红,因为太过震惊,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大得出奇,反而显得她整个人像一个小女孩儿。他又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毫无反应,他就塞进她的手心里,笑容有些苦恼:“傻姑娘,只晓得去偷偷单恋别人,却看不到别人喜欢你。能藏起来的迷恋就称不上是迷恋了。”
他声音很轻,郁宁听得真切归真切,人却呆住了,盯着贺臻,仿佛这是个外星人。贺臻见她这样,反而加深了笑意,又是无奈又是有些骄傲的,他本是漂亮而骄傲的男人,这时也没办法了:“郁宁,这顿饭我没办法陪你吃了。别难过,也不值得难过,做选择是最难的,之后的反而没什么,选定的路就走下去。”
说完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她搁在桌面上颤抖着的手,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贺臻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皮肤上,人却再不会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意识一点一滴地回来,等她终于跌跌撞撞地追出去,但哪里还能找到人呢。
残霞似血,暑气蒸腾,人潮熙攘,她站在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的大街上,第一次觉得举目无亲。
郁宁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搭车回校,毕业在即,她的室友们都找到了工作,又或是有男友,先一步租了房子搬出去,整个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还留着。郁宁觉得很累,还头晕,昏头涨脑爬上床,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可脑子里各种念头偏不肯止息,打来打去各自为政。她告诉自己尽快把合同签了,也要开始搬家找房子了,过段时间回家一趟,好好和妈妈谈一次,也许她能理解自己,不再那么伤心了……哦,还有魏萱,她得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又是怎么了……想着想着,终于倦意起来,辗转着有了睡意。
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到夜里总有男生对着女生宿舍楼高声直诉情衷。从“某某某,我喜欢你”的标准版本,到各种五花八门的升级版,一直是各个大学临近毕业的一道风景线。郁宁睡着睡着,耳边隐约又听到这样的表白声,还时不时夹杂着女声的回应或者旁观者的喝彩,这让她在半睡半醒间,也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渐渐的,那些饱含着赤忱的年轻的呼喊声都远去了,四周又静了下来,郁宁的意识越来越得到睡眠之神的偏爱,正被殷勤地拉进深渊,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耳边含笑说了一句“郁宁,我喜欢你”,她的心蓦地一沉,捂着耳朵睁开眼,急切的心跳声中,她发觉自己还是安然躺在寝室的床上,周围并没有别人。那声音在耳旁萦绕了片刻才去,她一身是汗,那鼓点一样的心跳声,久久没有平息。
第二天醒来,郁宁在镜子前面才发现自己的眼睛肿得一塌糊涂,想来是睡梦时哭过一场,偏偏自己一点印象也没了。她拿冷水敷了半天,总算退下去一些,这一番折腾过后,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了,赶忙赶急收拾好东西去新诚上班,门都锁上了,寝室的电话又响了。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打开门接起电话。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郁宁整个脑子一片空白:“爸……”
她的声音太惊讶,这让电话那头的人有些不安地跟着也迟疑起来:“呃,忙?”
继父是很少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的,郁宁怕昨天那个电话之后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忙问:“爸爸,家里没事吧?”
“哦,没有,没有。就是……”男人似乎在斟酌言辞,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就是你妈说你昨天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你找到了工作……”
郁宁抓电话的手随着等待,已经有了些汗意,这让她很费劲才能抓住话筒,但此时更费劲的是压抑住开口解释的冲动,她听继父一时也没说下去的意思,才压抑着情绪低声说:“嗯,是电影公司的美工部门,做舞台设计方面的工作。”
“哦,这样啊……学校学的东西用得上吗?吃力不吃力?”
“用得上,也在学新东西。”
“能学到新东西就好,就好。阿宁……”
电话里有微微的杂音,但这声称呼还是一如往昔,郁宁咬了咬下唇,答应着:“嗯,我在。”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不肯花家里的钱,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你不说,我就不多问,但这份工作……是自己喜欢吧?不是只因为工资吧?”
郁宁死死咬牙,不肯让自己冒出一丁点的哭腔:“喜欢的,真的喜欢。”
电话那头的语气似乎一下子放松了:“那就好……你妈妈那边我会和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吧?你妈虽然和你发脾气,其实自从今年过年你没回来,她老是想着你想着想着就哭,阳阳也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你很快要毕业了吧?毕业和上班之间有没有假,回家一趟看看我们吧?”
“爸,肯定要回来的,买好票再和你说。爸爸,我上班要迟了……”
“哦哦,那你先挂电话,快走,在单位上迟到总是不好。注意身体啊。”
“嗯。”郁宁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尽力让自己的语音平稳一些,“爸爸,谢谢你,你也要多保重。”
“傻孩子,一家人讲这些。快去吧。”
……
正如贺臻说的,这世上最难的往往是决断的一瞬,做好决定,无论是知难而退,迎难而进,又或是顺水行舟,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选择之后的举动。郁宁最终还是和新诚签了合同,签之前她也觉得战战兢兢,但签完心底一片宁静,从HR办公室后,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魏萱的。
魏萱过了很久才接起电话,声音也有气无力,郁宁先不急着告诉她签合同的事情,而是问:“你好点没?怎么吵起来了?你们不是不吵的吗?”
“小贺同你说了是吧?对不起,那天情绪太坏,实在没办法见人,错过了给你庆祝答辩过关,不过小贺在,他总是有办法让人开心的,你还开心吧?”
郁宁被她问得心惊肉跳,支吾着说:“不是什么大事,挺好的,你到底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小宁,伊凡要回国了。”
“回去多久?”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吧。”
郁宁顿时哑然:“这……”
“你也不必安慰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是我气昏了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发脾气的呢,明明说好不吵架的。”
郁宁熟悉的魏萱,一向是生机勃勃到有点闹腾的女孩子,眼下电话里的声音却毫无活力,她不禁更加担心起来:“你、你别难过,会好起来的……我今天应该不加班,你还有别的事情吗,不然出来见一面吧,我陪你说说话,要是你不想说话那就只吃饭也行……”
她也没谈过恋爱,哪里懂得安慰感情上的事,一番话说得自己都在心里摇头。可魏萱听她说完,似乎是笑了一下:“没事啦,你最近事情多,不要非凑到一起。唉,我真后悔读了雕塑,身边的好朋友都毕业了,我还要在学校多待一年。”
郁宁有心引她开心,就说:“我们在社会上打拼得死去活来,你还能在学校里笑眯眯作壁上观,这不是好事。”
“对哦,反正我是穷学生,吃喝到时候也找你们。”
“是是是,没有工作了的人让学生买单的道理。”
两个人天南地北说笑一通,魏萱听起来心情稍稍振作了些,郁宁见她无论如何不肯出来,也不再勉强,陪她说了一会儿话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