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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只手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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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上海,我还是一个人被充军到上海郊外去养病,我的唯一玩伴是两条小狮子狗,一白一黑,白狮子狗是我的医生林有泉送给我的,他是台湾人,家里有一棵三尺高的红珊瑚树,林医生很照顾我,是我病中忘年之友。黑狮子狗是路上捡来的,初来时一身的虱子,毛发尽摧,像头癞皮犬。我替它把虱子捉干净,把它养得胖嘟嘟,长出一身黑亮的卷毛来。在上海郊外囚禁三年,我并未曾有过真正的访客,只有明姐去探望过我两次,大概还是偷偷去的。我喜出望外,便把那只黑狮子狗赠送了给她,明姐叫它米达,后来变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常常跟她睡在一床。明姐怜爱小动物,所有的小生命,她一视同仁。有一次,在台湾我们还住在松江路的时候,房子里常有老鼠——那时松江路算是台北市的边陲地带,一片稻田——我们用铁笼捉到了一只大老鼠,那只硕鼠头尾算起来大概长达一尺,老得尾巴毛都掉光了,而且凶悍,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在笼子里来回奔窜,并且不时啃啮笼子铁线,冀图逃命。这样一个丑陋的家伙,困在笼中居然还如此顽强,我跟弟弟们登时起了杀机,我们跑到水龙头那边用铅桶盛了一大桶水,预备把那只硕鼠活活溺死,等到我们抬水回来,却发觉铁笼笼门大开,那只硕鼠老早逃之夭夭了。明姐站在笼边,满脸不忍,向我们求情道:“不要弄死人家嘛。”明姐真是菩萨心肠,她是太过善良了,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界里,太容易受到伤害。  
  民国三十七年我们又开始逃难,从上海逃到了香港。那时明姐已经成长为十五六岁的亭亭少女了,而我也病愈,归了队,而且就住在明姐隔壁房。可是常常我听到明姐一个人锁在房中暗自哭泣。我很紧张,但不了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我只知道明姐很寂寞。那时母亲到台湾去跟随父亲了,我的另外两个姐姐老早到了美国,家中只有明姐一个女孩子,而且正临最艰难的成长时期。明姐念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在上海是中西女中,在香港是圣玛丽书院,功课要求严格出名,然而明姐并不是天资敏捷的学生,她很用功,但功课总赶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错,发音尤其好听,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有艺术的才能,可是就是不会考试,在圣玛丽留了一级。她本来生性就内向敏感,个子长得又高大,因为害羞,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卓以玉是她唯一的知交,留了级就更加尴尬了。我记得那天她拿到学校通知书,急得簌簌泪下,我便怂恿她去看电影,出去散散心。我们看的是一张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与魔鬼》拍成的电影。“魔鬼来了!”明姐在电影院里低声叫道,那一刻,她倒是真把留级的事情忘掉了。  
  明姐是十七岁到美国去的,当时时局动乱,另外两个姐姐已经在美国,父母亲大概认为把明姐送去,可以去跟随她们。赴美前夕,哥哥们把明姐带去参加朋友们开的临别舞会。明姐穿了一袭粉红长裙,腰间系着蓝缎子飘带,披了一件白色披肩,长身玉立,裙带飘然,俨然丽人模样。其实明姐长得很可爱,一双凤眼,小小的嘴,笑起来,非常稚气。可是她不重衣着,行动比较拘谨,所以看起来,总有点羞赧失措的样子。但是那次赴宴,明姐脱颖而出,竟变得十分潇洒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明姐如此盛装,如此明丽动人。  
  明姐在美国那三年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逐渐起了什么变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纽约见到明姐时,明姐曾经跟她诉苦(她那时已进了波士顿大学),学校功课还是赶不上。她渐渐退缩,常常一个人躲避到电影院里,不肯出来,后来终于停了学。许多年后,我回台湾,问起明姐还想不想到美国去玩玩。明姐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地方太冷喽。”波士顿的冬天大概把她吓怕了。美国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陆广漠的土地一般,也是无边无垠的。在这里,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姐在美国那几年,很不快乐。  
  明姐一九五五年终于回到台湾家中,是由我们一位堂嫂护送回去的。回家之前,在美国的智姐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亲,叙述明姐得病及治疗的经过情形,大概因为怕父母亲着急,说得比较委婉。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恻恻,我们全家都到了松山机场,焦虑的等待着。明姐从飞机走出来时,我们大吃一惊,她整个人都变了形,身体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高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肿起来,头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一个娃娃头。她的皮肤也变了,变得粗糙蜡黄,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而且无缘无故发笑。明姐的病情,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她患了我们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惧畏、避讳提起的一个医学名词——精神分裂症。她初回台湾时已经产生幻觉,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堂嫂告诉我们,明姐在美国没有节制的吃东西,体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头发剪缺了,所以只好将长发修短。  
  明姐的病,是我们全家一个无可弥补的遗憾,一个共同的隐痛,一个集体的内疚。她的不幸,给父母亲晚年带来最沉重的打击。父母亲一生,于国于家,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大风大险,他们临危不乱、克服万难的魄力与信心,有时到达惊人的地步,可是面临亲生女儿遭罹这种人力无可挽回的厄难时,二位强人,竟也束手无策了。我家手足十人,我们幼年时,父亲驰骋疆场,在家日短,养育的责任全靠母亲一手扛起。儿女的幸福,是她生命的首要目标,在那动荡震撼的年代里,我们在母亲卵翼之下,得以一一成长。有时母亲不禁庆幸,叹道:“终算把你们都带大了。”感叹中,也不免有一份使命完成的欣慰。没料到步入晚境,晴天霹雳,明姐归来,面目全非。那天在松山机场,我看见母亲面容骤然惨变,惊痛之情,恐怕已经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生性豁达如母亲,明姐的病痛,她至终未能释怀。我记得明姐返回一年间,母亲双鬓陡然冒出星星白发,忧伤中她深深自责,总认为明姐幼年时,没有给足她应得的母爱。然而做我们十个人的母亲,谈何容易。在物质分配上,母亲已经尽量做到公平,但这已经不是一件易事,分水果,一人一只橘子就是十只,而十只大小酸甜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呢。至于母爱的分配,更难称量了。然而子女幼年时对母爱的渴求,又是何等的贪婪无厌,独占排他。亲子间的情感,有时候真是完全非理性的。法国文学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小时候,有一次他的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普鲁斯特哀痛欲绝,认为被他母亲遗弃,竟至终身耿耿于怀,成年后还经常提起他这个童年的“创伤”。
 
第2节 第六只手指(2)
  明姐是我们十人中最能忍让的一个,挤在我们中间,这场母爱争夺战中,她是注定要吃亏的了。明姐是最小的女儿,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亲生到第五个孩子已经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满子”,最后一个。偏偏明姐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还带来四个弟弟。母亲的劳累,加倍又加倍,后来她晚年多病,也是因为生育太多所致。明姐的确不是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姐未出世以前已经给了两个才貌出众的姐姐了。明姐跟母亲的个性了不相类,母亲热情豪爽,坚强自信,而明姐羞怯内向,不多言语,因此母女之间不易亲近。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亦从未对明姐疾言厉色过,两个姐姐也很爱护幼妹,然而明姐掩盖在家中三位出类拔萃的女性阴影之下,她们的光芒,对于她必定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她悄然退隐到家庭的一角,扮演一个与人无争的乖孩子。她内心的创痛、惧畏、寂寞与彷徨,母亲是不会知道,也注意不到的。明姐掩藏得很好,其实在她羞怯的表面下,却是一颗受了伤然而却凛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只有我在她隔壁房,有时深夜隐隐听得到她独自饮泣。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母亲整日要筹划白马两家几十口的安全生计,女儿的眼泪与哭泣,她已无力顾及了。等到若干年后,母亲发觉她无心铸成的大错,再想弥补已经太迟。明姐得病回家后,母亲千方百计想去疼怜她、亲近她,加倍的补偿她那迟来十几二十年的母性的温暖。可是幼年时心灵所受的创伤,有时是无法治愈的。明姐小时候感到的威胁与惧畏仍然存在,母亲愈急于向她示爱,她愈慌张,愈设法躲避,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接纳她曾渴求而未获得的这份感情。她们两人如同站在一道鸿沟的两岸,母亲拼命伸出手去,但怎么也达不到彼岸的女儿。母亲的忧伤与悔恨,是与日俱增了。有一天父母亲在房中,我听见父亲百般劝慰,母亲沉痛的叹道:“小时候,是我把她疏忽了。那个女孩子,都记在心里了呢。”接着她哽咽起来:“以后我的东西,通通留给她。”  
  因为明姐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文学,也许我会去研究人类的心理去,在那幽森的地带,不知会不会探究出一点人的秘密来。可是那些心理学家及医学个案的书,愈读却愈糊涂,他们各执一词,真不知该信谁才好。人心唯危,千变万化,人类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块方寸之地却仍旧不得其门而入。我们全家曾经讨论过明姐的病因:小时候没有受到重视,在美国未能适应环境,生理上起了变化——她一直患有内分泌不平衡的毛病。先天、后天、遗传、环境,我们也曾请教过医学专家,这些因素也许都有关系,也许都没有关系。也许明姐不喜欢这个充满了虚伪、邪恶、竞争激烈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她自己那个童真世界里去了。明姐得病后,完全恢复了她孩提时的天真面目。她要笑的时候就笑了,也不管场合对不对。天气热时,她把裙子一捞便坐到天井的石阶上去乘凉,急得我们的老管家罗婆婆——罗婆婆在我们家现在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追在明姐身后直叫:“三姑娘,你的大腿露出来了!”明姐变得性格起来,世俗的许多琐琐碎碎,她都不在乎了,干脆豁了出去,开怀大吃起来。明姐变成了美食家,粽子一定要吃湖州粽,而且指定明星戏院后面那一家。开始我们担心她变得太胖,不让她多吃,后来看到她吃东西那样起劲,实在不忍剥夺她那点小小的满足,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到台湾,明姐也变成了一个标准影迷,她专看武侠片及恐怖片,文艺片她拒绝看,那些哭哭啼啼的东西,她十分不屑。看到打得精彩的地方,她便在戏院里大声喝起彩来,左右邻座为之侧目,她全不理会。她看武侠片看得真的很乐,无论什么片子,她回到家中一定称赞:“好看!好看!”  
  明姐刚回台湾,病情并不乐观,曾经在台大医院住院,接受精神病治疗,注射因素林,以及电疗,受了不少罪。台大的精神病院是个很不愉快的杜鹃窝,里面的病人,许多人比明姐严重多了;有一个女人一直急切的扭动着身子不停在跳舞,跳得很痛苦的模样。他们都穿了绿色的袍子,漫无目的荡来荡去,或者坐在一角发呆,好像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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