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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只手指-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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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丝的神经质、敏感脆弱,但又有南方仕女的高贵,而她所患的灵与肉的分裂症却是威廉斯的,她对美与诗无穷的向往,在肉欲的堕落中挣扎寻找救赎,则完全是威廉斯本人的经验。威廉斯对白兰芝灌注了如许深厚的个人感情,难怪白兰芝从灵魂深处发出来求援的哀号是如此震撼人心。费雯丽在舞台及银幕上把白兰芝演活了,她演得那般入戏,最后真的精神崩溃,把自己当成了白兰芝。我看过不少人演白兰芝一角,最后一个是费·唐娜薇(FayeDunaway),她的演技很杰出,奈何费雯丽演得太精彩了,她是天才中的天才,除了她,我无法接受别人扮演白兰芝。威廉斯其他几个剧中人物也有若丝的影子,如《夏日烟云》中的爱尔玛;甚至他晚期的作品,若丝也一再出现,他的《呐喊》中两兄妹的悲剧,又完全是他与若丝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威廉斯无法挽救他姐姐的悲剧,大概只有在他的剧中,他才能使他的姐姐复活、不朽。威廉斯照顾若丝无微不至,无论多忙,他总设法抽空到纽约疗养院去探望若丝,带她出去吃饭看戏,甚至在他得奖的庆功宴上,他也携带若丝出席,大概他要他姐姐也分享他的荣耀吧。虽然若丝不一定了解威廉斯得奖的意义,但是她跟她弟弟在一起总是快乐的。有一次威廉斯去疗养院看若丝,若丝并不清楚她弟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剧作家了,她以为他还是他们父亲鞋公司的一名小工,她悄悄塞给他十块钱说道:“汤姆,你不要在鞋工厂打工了,你去写你的诗去,我来支持你。”威廉斯一个人躲进车子里,感动得流下泪来。威廉斯晚年酗酒服药,变得多疑暴戾,最后弄得众叛亲离,亲友对他敬而远之,大概他觉得只有若丝对他的爱才是永恒不变的。  
  在威廉斯的生命中,进进出出的男人,多不胜数。有两类男人吸引他,而且都是年轻的。一类是舞者、诗人、画家,属于性灵的,另一类是属于肉欲的,水兵、男妓。事实上威廉斯对同性恋的态度相当暧昧复杂。一方面他完全接受他自己是同性恋者的事实,他的作家好友卡荪·麦卡勒斯(CarsonMcCullers)的丈夫李斯要自杀,威廉斯问他为了什么,李斯说:“因为我发觉我是同性恋。”威廉斯当场大笑,他没料到李斯后来真的自杀了。他说:“李斯,我绝不会因为我是同性恋就跳窗户自杀,除非有人强迫我不许做同性恋!”同性恋对于他是代表一种美与青春的追逐,类似托玛斯·曼的小说《威尼斯之死》中老作家奥森巴赫对美少年达秋的追求。因此他的剧中往往有美少年的出现:《欲望号街车》中的诗人、《奥非亚斯下地狱》中的流浪者、《牛奶车不再靠站》中的克利斯,他们都代表一种理想、一种希望,也是威廉斯终生在追逐的爱情的幻影。他的第一个恋人是个加拿大的俊美舞者琪普(Kip),琪普患脑癌早夭,威廉斯把琪普一张照片随身携带了二十年。但是同性恋对威廉斯亦有其黑暗恐怖的一面。《骤然去夏》(SuddenlyLastSummer)中描写富家子沙巴斯金被一群野孩子在一个热带岛上活生生吞噬掉,沙巴斯金是一个放纵于肉欲的同性恋者,这个剧的象征意义当然是把同性恋写成一种吃人的仪式。威廉斯未发迹以前在洛杉矶及纽约的格林威治村流浪,经常到外面去勾引水兵,有一次撞到恶人被打落两颗门牙,恐怖经验威廉斯是有过的。追根究底,威廉斯对同性恋的态度还是受到他基本上灵与肉分裂的影响,他一生都在性灵升华与肉欲沉沦之间彷徨挣扎,他的剧中人物也都在天堂地狱两极之间浮沉煎熬。  
  威廉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就是法兰克·梅罗(FrankMerlo),威廉斯昵称他法兰琪(Frankie),法兰琪与威廉斯一起共度了十四年,从一九四八到一九六二,那是威廉斯事业最辉煌的时期,也是他感情最有着落的一段岁月。法兰琪是意大利西西里岛人,他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曾经开过卡车,但是人很聪明敏感,勤勉向上,他的文艺修养全是自修的。法兰琪长得不算特别俊美,但相当帅气。他为人正直坚忍,极有西西里岛人的一份自尊自爱。威廉斯与法兰琪结缘于美国东岸的鳕鱼岬(CapeCod),那是美国同性恋者常去度假的地方,两人开始只是一段露水姻缘,在沙堆里就做起爱来了。翌年,威廉斯在纽约街上又碰见法兰琪,他问他为何不与他联络,法兰琪答道:“我才不要攀龙附凤呢!”原来《欲望号街车》已经上演,威廉斯红遍了半边天。他就是欣赏法兰琪这分傲气,法兰琪跟威廉斯在一起绝对是平起平坐的,他爱的不是威廉斯的名,而是威廉斯的人。法兰琪跟威廉斯在一起的十四年,威廉斯的日常生活都由他一手照顾,他是威廉斯的秘书、保姆、厨子,当然也是他的爱人。一天威廉斯与华纳公司大老板杰克华纳谈拍电影的事情,法兰琪也在旁,财大气粗的大老板问法兰琪:“你是干嘛的?”法兰琪回答:“我是陪威廉斯先生睡觉的。”威廉斯大乐,他极赏识法兰琪不畏权贵的精神。起初两人确实甜蜜了一阵,威廉斯在那时写下了《玫瑰纹身》,那是他最乐观的一个爱情喜剧:一个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妇被一个卡车司机撩起了一片炽热的爱情。这幕火辣辣的爱情剧十分能够反映威廉斯当时的心情,当然,法兰琪也开过卡车的。《玫瑰纹身》后来拍成电影,安娜·麦兰妮还赢得了一座金像奖。《玫瑰纹身》剧本出版时,威廉斯写明了献给法兰琪:“给法兰琪,感谢西西利。”法兰琪对威廉斯一直忠心耿耿,无微不至,可是威廉斯的朋友却一致认为威廉斯对法兰琪不够好,他的朋友都站在法兰琪一边,因为法兰琪的人缘实在好。威廉斯为人慷慨,心地善良,但并不好处,他任性、多疑、极度的没有安全感,到了六十年代事业开始走下坡时,因为过度酗酒服药,性情更加变得喜怒无常,而且又开始放荡淫乱起来。有一次威廉斯白天跟三个小妖精胡混,回到家中,法兰琪正在做晚饭,厨房门开,一盘肉饼飞了出来往威廉斯身上投去,接着沙拉、面包也掷了过来,法兰琪气冲冲夺门而去,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损伤,而威廉斯醉醺醺的居然有脸抓起落在桌上的肉饼大嚼起来。这一类的“家庭纠纷”愈演愈烈,有一回,威廉斯带了一个年轻画家回家,又让法兰琪抓到了,法兰琪忍无可忍,扑上去差点没把那个画家扼死。威廉斯终于与法兰琪决裂,带了那个画家离家出走,法兰琪追了出去,问威廉斯道:“我们相处十四年,你这样离去连手都不跟我握一下吗?”威廉斯与法兰琪握了手,不顾而去。两人分手没有多少时候,威廉斯到北非度假去了,身边人又换了一个长得极美的小诗人,他叫他“安琪儿”。威廉斯正在花天酒地,朋友来电话,告诉他法兰琪得了肺癌,病情严重。威廉斯马上飞到纽约,回到法兰琪的身边去。威廉斯这本“忏悔录”写得最动人的地方就是他最后照顾法兰琪,直到他死亡的那一节。威廉斯走红的那十几年,一切得来太易,法兰琪在他身边,他并没有感到法兰琪的可贵,也不懂得珍惜两个人的一段缘,一旦他发觉法兰琪不久于人世,他才突然恐慌起来,像一个惶惶然不知何去何从的孩子。那时候他才想起法兰琪种种的好处,而且他还发觉他一直是深爱着法兰琪的。威廉斯一时悔恨交加,不能自已,可惜一切都已太迟。法兰琪生前是威廉斯感情上的避风港,他一死,威廉斯如同一艘失去了舵的船在狂风怒涛中飘来荡去,却始终靠不了岸。法兰琪的死亡与威廉斯事业的下落正好同时,其实二者也有相当的关联,因为法兰琪替威廉斯创造了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他安心创作。他对法兰琪的依赖是大的,法兰琪不在了,威廉斯连日常生活也无法自理,一下患了七年的抑郁症,最后终至精神崩溃。  
  一九六三年我初到纽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百老汇正在上演的《牛奶车不再靠站》,女主角是赫曼妮·白德丽(HermioneBaddeley),她的演技很精彩,把个迟暮美人追悔一生演得淋漓尽致。那是法兰琪死后威廉斯的第一个剧本,十足反映了他当时内心的情结。威廉斯与他的剧中人物认同得太深了,剧中人痛苦的呐喊令人感到声嘶力竭。剧评人把《牛》剧狠狠地杯葛了一顿,威廉斯从此一蹶不振。楚门·卡波第(TrumanCapote)在一篇访问稿曾说:“威廉斯的剧是十足的感性,毫无智慧可言。”卡波第与威廉斯本来是朋友,后来二人反目。卡波第一向以损人尖酸刻薄出名,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论到哲学思想的深度,威廉斯的确不如欧洲前卫剧作家贝克特、尤涅斯科、布莱希特等人。但他写的却是一些人类最基本的感情:爱情幻灭的痛苦、人生而俱来的寂寞、对过去光荣之追念。这些感情,在舞台上由萝娜、白兰芝、爱尔玛散发出来,确有雷霆万钧之势,她们的痛苦是锥心之痛,她们的寂寞却是宇宙性的了。威廉斯几个最成功的剧中,思想与感情是合而为一的。一九八一年威廉斯演出了他最后一个重要剧本《有阴有晴》(SomethingCloudy;SomethingClear),那是一个回忆剧,又是完全自传性的,剧中他的第一个恋人琪普、法兰琪、女演员泰露拉他们的鬼魂一一出现,这三个人威廉斯都曾爱过而且早已逝世,他与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段充满了追悔与柔情的倾诉。这个剧异常成熟而动人,剧中威廉斯在向他的过去告别,也在跟死亡对话。一九八三年威廉斯去世,他的死亡就跟他剧中人结局一样孤独怪异。他一个人孤零零僵毙在一家旅馆里,药瓶盖塞住了咽喉窒息而死。威廉斯生前享尽荣华富贵,也尝遍寂寞痛苦,其实他的一生就是个最精彩的剧本,真是人生如戏。
 
第14节 恐惧与悲悯的净化
  ——《卡拉玛佐夫兄弟》  
  大学求学期间,恐怕是一个人一生中对人生意义的探求,对精神生活的向往,最强旺的时期。如果这时候有幸读到一本好书,这本书可能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心路历程。  
  我念大学的时候,在研读过的西洋文学书籍中,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这本小说,曾经给了我最大的冲击与启示。我是在爱荷华大学念书的时候看的,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雪夜,我在宿舍里看完这本书,已是天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动,我不是基督徒,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那一刻我的确相信宇宙间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正在默默的垂怜着世上的芸芸众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部惊心动魄的旷世杰作,激起了我那片刻几近神秘的宗教情感,猛然间我好像听到了悠悠一声从中古教堂传出来的格里历圣歌,不禁一阵悯然。  
  《卡拉玛佐夫兄弟》是陀氏晚年扛鼎之作,享誉之高,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齐名,是俄国文学黄金时代的一双瑰宝。陀氏与托翁同时代,处于俄国十九世纪新旧交替大变前夕,他在政治上、心理上、精神上,屡遭困厄,年轻时,曾因参加激进党政治活动被捕下监,险遭枪毙,放逐西伯利亚十年,恢复自由后,反过来猛烈抨击左翼虚无分子,陀氏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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