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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并无过多表情,只招呼一声“大哥”便领着一溜丫鬟仆役往自个院子走。然而左安忠却不让,也不怕当着一众下人,哑着嗓子对青青喊道:“我不是自愿的,是母亲下了药,我才……我才……”
青青一愣,随即蹙眉道:“大哥喝多了,长安,送大哥回去。”
后头一身粗布青衣的小个子上前来,扶住左安忠道:“大爷,奴才送您回去。”
左安忠甩开他,“你瞧见了,你瞧见了的,我舍不得她,我对她是真是实意,天地可鉴,我不曾变心……从不曾……”
青青的眼神冷下来,在冬夜里,竟透出几分肃杀,“这些事情,大哥不是该与大嫂说么?”
言罢,便绕开左安忠,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长安与左安忠拉拉扯扯,那声音也越发远了,一会子大约便回了媛依那处,软玉温香自在逍遥,还有谁记得死去的人。
青青冷笑,负心薄幸,总是男人。
第二日,青青便被府里刺目的丧白灼伤了眼。
媛依恸天的哭声绕着左府的天,一层层往上,诉尽平生不称意。
原是夜里,左安忠一根粗绳绕房梁,了结了自己。
青青笑,原来他当真是往黄泉与燕儿说话去了。
她伸手捏了捏元恩的脸,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那厢,丞相与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泪眼婆娑。
可怜左丞相,丧子之痛还未缓过来,便要去忙皇帝的婚事。
日光渐盛,落在满身缟素的左府,这座腐朽阴暗的宅邸,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桃花
桃花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三月初,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还未开尽,京都便已染上娇羞颜色,世间仿佛大喜降落,人人欢欣鼓舞,满街鲜衣怒马,不知者拉着笑颜满满的路人问话,才了悟,原来是皇帝爷要大婚,如是过早地揭去了春寒,抖落出一派怒放的红。
青青支使寒烟折了一支洒金的垂枝碧桃,她接过来,端详一番,便又递给一旁守着的长平,凉凉道:“色杂,艳俗,再折上几只,回头送给驸马爷的几房姬妾。”
萍儿指着一株大白花碧桃道:“这一树开得烈。”
青青往前几步,站在大白花碧桃树前,稍稍嗅了嗅,“是不错,折一枝,单独送到白香屋里去。”
寒烟应是,又问道:“先前几支洒金的还要送么?”
“要,自然是要了。不然怎能独独显出白香来呢?”青青不知是否因了赵四扬的缘故,日来盯上了白香,但兴许不过是无聊罢了。
再沿着小道往前几步,眼前浮云遮眼,朦胧薄雾下,藏着的尽是妖娆面孔,一如暗云诡谲的睽熙宫,浮华表象,姹紫嫣红,却不知内里已烂出了脓包,腥臭弥漫。
程青岚,青青默默念叨。
其实大可不必想象,她会是何种模样,但凡进了睽熙宫的人,虽面目不同,但心都被溶进了同一个塑模,一般无二。
萍儿扶着她,一步步往石阶上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隆净寺,遇上这样好的桃花,殿下当真不为自己折一枝?”
青青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前,“谁说我不要?咱们要去寻最好的。”
一会进了寺庙,绕过大悲阁径直往里走,来到一处清静地,满院子开的是五色碧桃,那花仿佛历经屠杀,花枝被浸染作暗沉的红褐色,雪白花瓣上沾了血,丝丝缕缕地划开来,缠绕在白色花朵间,更有一半洁净一半血红花朵,壮烈怒放,飘然送来的清香馥郁之后,仍隐约藏着血的腥甜。
青青瞧着一喜,便吩咐寒烟嘉宝多折几支。
定心赏花,乱花迷眼,重重叠叠的花枝间,却隐出一人来。那一株红白各半的五色碧桃横过他的脸,却遮不住挺拔身姿。
他如今一身玄色绸衫,勃发英气中,更显露出几分风流气韵。
青青信手拈来一萼绛红桃花,低声自语:“今年的桃花倒真是别样红。”
赵四扬自然是从掩映的花枝中走出,恭恭敬敬地行过礼,青青叫起后,沉默片刻,才率先开口道:“公主也来敬香?”
“不,我来赏花而已。”青青自顾自往前走,掠过一簇簇怒放中的桃花,赵四扬便也在后头跟着,丫鬟仆役都站在原地,不一会便离得远了,“倒是赵大人,春来赏花,好兴致。”
“臣下陪着母亲来寺里求个安心而已。”
青青今日一身绯色霓裳,拢着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女披,头上高高挽着双鬟望仙髻,耳际一双明珠,熠熠生辉,足上白底红莲花,莲华妩媚。
再看那飞扬神采,倨傲眉眼,一颦一笑,艳若桃李,一言一语,泠叮似水,细看去,却比满目春情更美上几分。
青青不言语,他自觉尴尬,便又指着眼下一支千瓣桃红道:“这支更好。”
青青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略有些惊异地望着他,“大人要为我折一枝?”
赵四扬笑笑,青青觉着一阵暖风拂过,心也熨帖下来。
他抬手便折了顶端一支,桃花红艳艳地绽满枝头,青青接过来,冰凉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手背,竟油然生出几许贪恋。
花枝垂下来,青青的心也被压得沉甸甸的。
她瞧着枝头春日喧哗,默默不语。
那一垂首的温柔,便教桃花委顿了身姿。
赵四扬一时踌躇,最终试探地问道:“圣上大婚……你……”
“我?我如何?”
赵四扬皱起眉头,有些后悔,“不,没什么。”
青青低头去闻桃花靡靡香气,眼睛却是直直看着他,“赵大人在担心我?”
“是。”
青青佩服他的磊落,转身走进桃花密林中,一泓绯色剑影渐渐被桃花湮没,只远远听着她口中念来一诗,“飒飒西风满院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赵四扬一惊,却已寻不到她踪影,匆忙闯入桃花叠影,猛然撞见她薄雾似的笑靥,才放下心来,前一刻,他竟当真以为她是一树桃夭,便要如此,掩匿无踪。
“此诗乃乱臣贼子所作,怎可出自公主之口。”
青青混不在意,轻声笑道:“你紧张什么?谁又能奈我何?”
不等赵四扬开口,便又凑上前去,离得他极近,那般温热呼吸,那般摄人的兰香全然拂在他脸上,“你见过菊花春日开么,不可能的事又何必难过。只需好好瞧着春光明媚,瞧着桃花众人艳羡,待到秋日来,自然是我开花后百花杀,谁敢与我争?谁能与我争?”
“不过……我若为青帝,定不会亏待菊花,嗯?”
赵四扬被她懒懒扬起的尾音撩拨得耳目通红,最终却是道了别,逃跑一般匆匆走了。
独留青青,春日妩媚中,拈花微笑。
他一口气跑到隆净寺大门,兀自捂着脸躲在樟树下,小和尚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施主,令堂正寻您呢。”
赵四扬抬起头来,红彤彤的脸颊将小和尚吓得一愣,他抹一把脸,点点头,故作镇定,“有劳小师傅了。”
青青下山去,将手里的桃花递给萍儿,“回头将这一支插在书房御赐的靛蓝色珐琅花瓶里。”
又道:“放窗户底下,让太阳照着。”
回了左府,小歇一会,睁眼便是日落西山,黄昏染血。
萍儿进来伺候,“宫里面来人了,说是圣上吩咐,令殿下大婚当日,定要穿红裳。”
青青闻言皱眉:“他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教我与新娘子抢风头么?”
萍儿道:“圣上也没说究竟穿什么红,奴婢挑了几件深浅不一的,您看着选一件吧。”
青青颔首,随即指了指嘉宝左手提着的绛红色莲花暗纹对襟大袖衫,又挑一件茜素红纺纱褶裥裙,“这么些颜色,首饰便去个半吧,再挑个简单的发髻。”
萍儿应是,青青摆摆手,一众女人便都退潮似的离开。
房间陡然大起来,空落落的装满寂寞。
总算挨到天明,总算……挨到横逸大婚这一日。
青青收拾妥帖,一早入宫,安心陪在太后身边,与众人拉扯闲谈,笑得嘴角酸痛。
仍是在笑,她在等待,等待横逸携新皇后前来,她必须,一定,笑出最妖娆的颜色。
如早春桃花,粉嫩鲜活,姹紫嫣红皆不见,只余碧桃枝头一簇傲然桃花,浅淡的香,勾了他的魂。
横逸看着她,还她了然微笑。
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期待接下来,他将拥有的,桃花一般柔韧婀娜的身体,鲜嫩得仿佛一使力便能掐出淡青色的汁液。
他握紧了拳头,心跳急促。
青青默然,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人请苍天为鉴,拜高堂为证,尔后举案齐眉,结发不离。她的心结成了冰,坚硬锋利,又被他瞧新皇后的温柔眼神一锤子砸成碎块。
她分不清横逸对程青岚是真情或是假意,她只知道,她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永远。
又免不了自我嘲讽,原来她还存有少女春梦,旖旎芳香,却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喧哗吵闹,青青有些头疼,便辞了太后,先行回去。
行至宫门,却被人拦了下来,原来是小德子急匆匆赶来,俯首跪拜,“公主且多留一会,圣上有话要同公主说。”
萍儿放下车帘子,回身来等青青吩咐。
青青早已不耐,如今又被人拦了去路,心情越发烦躁起来,冷冷道:“难不成教我去瞧他洞房花烛?走!”
萍儿点头,吩咐车夫扬鞭。小德子见状,不要命似的冲出来拦在路中,又向左右侍卫吩咐,“都是泥塑的还是怎地?圣上要留人,你们竟还傻愣愣站着不动。”
末了又跪下,呼天抢地,“今儿要是留不住您,奴才也甭想留下自个这条命了。求公主大发慈悲,怜惜奴才这条残命吧。”
“萍儿姑姑,您也帮着奴才说句话呀。”
萍儿坐立不安,为难地看向面色铁青的人。
青青拍案而起,挑帘子下了马车,睨着匍匐在地的小德子,冷笑道:“德公公,圣上令我去何处说话呢?”
小德子连忙磕头,“奴才这就领公主去。”
青青堵着一口气,偏要步行去,萍儿与小德子再三劝过也不顶用。
她走得极快,却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原来,又是西宫那处偏僻佛堂。
小德子在门口将萍儿拦下,“萍儿姑姑,咱们去叙会话来。”
青青点头,萍儿便随小德子去了。
起风了,三月天,一轮明月高照。
青青站在冰冷月光下,长廊倒映着寂寞孤影。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被满眼的红惊扰。
红,壮烈的,血腥的,囊括了一个女人所有缱绻旖旎的梦。
门合上,青青被席卷而来的红迷乱了眼,她熏熏然,竟有些醉,醉倒在这片烈焰之中。
我爱你,不畏烈焰焚身之苦。
永远。
红浪
红浪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大红的绸布掩住了佛祖明慧的眼。
盲,□似盲眼囚徒。
佛祖的慈悲,穿不过世人磅礴的欲念。
红绸一层层落下,仿佛天火下陷,点燃了阴冷斗室,一簇簇上窜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烧干了她的泪。她已计较不得,辛酸不得,只能任烈火灼身,一寸寸陷下去,万丈深渊,狭窄牢笼,她已心甘情愿。
红艳艳的幔帐围拢来,造就一处明艳灼人的新房。抬脚走过,鲜红幔帐便一层层飘荡,仿佛已是红浪翻飞,四处氤氲着暧昧的香,一盏半人高的红铜小炉,丝丝袅袅缠绵无期的迷迭香,兜兜转转,皆是爱欲缠人,暖香迷醉。
黄梨花木雕花大床亦是端着绯红笑靥,松软褥子上一床苏绣软缎百子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