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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吕教授是我导师,老先生一辈子很辛苦,我师娘又是个河东狮子,所以千万替我招呼好他,别怕花钱,反正我最后替你全部报销……”左明千叮咛万嘱咐我。他研究生的导师到本市的大学开学术会议,左明作为已“出息”的弟子自然应该在尽上地主之谊的同时全力孝敬。无奈近日股市正是跌涨起伏的关键时刻,左明从大户室走不开,他一定要我去陪,而且全是老一套的重复。
陪人是最累的事情。本市又是个新兴的城市,没有名胜,没有古迹,只有几个规模巨大的人工游乐场和一个人在笼子动物在外的野生动物园,征询老先生意见,老先生点说可以,很恬淡任意的样子,还是中国的老知识分子不挑剔。于是一天下来,游遍了三、四个地方,晚间又去海鲜大世界猛嚼一顿龙虾,一天的任务基本结束。“您晚上有什么安排?”我问,暗中希望老先生说“我累了,明天再说吧,”但老先生精神矍烁,双眼炯炯,“由你安排,由你安排。”无奈,只得带着老教授去蒸桑拿。吕教授游了一会水,又在小木头屋子里蒸了半天,出来时浑身通红赛过上汤大龙虾,由里到外透着兴奋。“没有别的节目了……”老先生问。
“……有,有……还有按摩……”
“哦,按摩,保健按摩吧?”
“嗯,保健按摩,按摩都是保健的。”
“好,按按,按按,一天下来真辛苦。”
我捡了两间并排的小房间,准备着到时付小姐小费方便。刚躺下没按一分钟,隔壁的教授忽然闯进来,问,“怎么按摩师是女的?是年青的?你这里也是女的?哦,原来也是……”“现在的按摩师都是年青的女同志,这是规定,”看到老教授四处寻摸,我生怕他到处拉开小木门去瞎瞧,赶紧安慰他,“您放心,全是女按摩师,您放心按吧,不会有事。”
“那就好,那就好,”老教授口中边边称好,然后往回走,忽然他转头又对跟在他身后的按摩小姐说,“时间从现在开始算,刚才我不知道规定,耽误了,耽误了……”三个钟过去,吕教授蹒跚而至,脸上又疲倦又兴奋还又有几分羞怯,样子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嗯,给那位女同志多一点小费……”老教授嗫嚅半晌,说。
“您放心,我会给她小费的。”
说着话,我自己走到隔壁房间,捡出三张一百元的票子交给正叠被铺床整理的按摩小姐。
“才三百呀。”小姐有些不快。
“一个钟一百,这可是公价。”
“你们那们老先生真没见过,劲道不能太轻不能太重,按摩时两手不能停……,我手腕现在还酸酸的,”小姐抱怨着,边夸张地猛甩手腕。
我又递给小姐一张百元票子,她才露出笑容。
回去找老教授,见他正绕着按摩室不停地来回疾走,大甩着胳膊,很活跃,精神饱满,肯定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今晚会一宿失眠……吕教授学术会议结束后,转天就要坐飞机回内地,临行前一晚,左明亲自出马,在香格里拉大酒店包了个厅房宴请其恩师。吃饭前左明说吕教授对我赞不绝口,说我很懂事,还说如果我想读在职博士只管说,他保准让我拿到文凭。我赶忙道谢,伦理学我一窍不通,而且混个伦理学博士的头衔也对我所工作的行业没什么意义。
左明此次饭局开得极其郑重,龙虾、深海斑鱼自不待言,还叫了个熊掌,虽然菜上来的味道都是稀奇古怪,可那价钱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着实用实际行动感动了一向清贫的老教授,口中不停地称赞左明“有出息,有出息”。
饭后左明询问恩师需要什么节目,吕教授说“不要太麻烦了,象那天晚上那样洗洗蒸蒸就行。”
左明心领神会,开着车带吕教授和我朝西而去。大约过了一小时,到达附近的一个县级城市。久闻这里有个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的大酒店,其中小姐就达一千五百人,进得门厅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靓女云集,粉香四溢,不仅是老教授,连我也看得有些眼晕,挑来挑去挑花了眼。这个酒店分八层,一层是餐厅,有许多豪华包间;二楼三楼是卡拉OK;四楼是摆满老虎机、扑克机的大赌档;五至八楼是客房。转了二楼三楼的卡拉OK,陪喝的小姐坐满了七八间空屋,个个都是天姿国色,尤其灯光下的化妆效果衬得每个小姐都肤若凝脂,唇若涂朱,睛若点漆(确实是白粉口红和眼影使然),高者窈窕,低者婀娜,加之束腹带和海绵乳罩的托衬,真让人不知如何选择。其间我还看见从前一个熟人达波玲带着几个香港人在间屋子里拣小姐,便向陪我们的服务员询问。服务员说“波波”(达波玲的昵称)从前是这里的“妈咪”,两年前洗手不干去市里开银行(实是去了银行当职员),但时不时回来带客人拣小姐,“波波好能干啊,一星期来一两次,每次都能赚个几千块的提成费。”服务员介绍说。原来达波玲还兼职做“妈咪”,这样一个女人真能干。
四处逛了好久,瞧见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说着英语陪同几个阿拉伯人找小姐,左明觉得这个“妈咪”肯定有水平,便把她叫住,让她为我们也介绍几个“高档次”的小姐。
戴眼镜的“妈咪”名叫李玉群,很热情地为我们挑了几个受过教育的陪酒小姐。在卡拉OK厅坐定,她也走过来陪我们说话。言谈之间得知她原是中学的英语老师,丈夫是在中学教语文的,但过后搭上个香港女人,甩下她到香港去了。学校那地方嘴杂,李玉群辞了工,到个大贸易公司去搞行政,近年港币贬值,贸易公司很不景气,纷纷裁人,她被裁下来,一时间闲在家里无事做,又有个六岁的儿子要养,无奈之余便到这里做“妈咪”。听李玉群讲了她的血泪史,再看看她现在一身的高档首饰,就知道这工作收入颇为丰厚。这女人毛发很重,唇上有青青的胡茬,显然每天都刮,额头低窄,看上去是个苦命之人。但她服务周到,待人热情,而且没聊几句就推心置腹地说话,使得教授也进而喜欢她起来,把陪酒的小姐置于一边不顾,埋头在房间的一角与李玉群扯起家常,不一会两人就偎倚在一起,看来老而丑的女人也有其引人之处。老教授的一生想必也是悲惨、无味的一生,也许同病相怜。
几杯啤酒下肚,我感到膀胱压力增大,晃晃然去洗手间撒尿。轻松过后,在走廊上凭档而望,见下面的大厅灯火通明,人影穿梭,衣冠曳裙飘拂其间,令人生起人生顿促之感。喧嚣潮水般灌入耳膜,不时有踉踉跄跄醉汉左冲右撞,女人的尖叫声和笑骂声此起彼伏,对面的房间房门打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旁若无人地在地上小便,便液很快顺着栏杆流到楼下,一滴一滴如玻璃珠帘,楼下的散座仍杯觥交错,无人察觉小便自天而降。大厅正中内存的吧台旁边,男男女女举杯痛饮,旁边的舞池一群人疯狂地跳迪斯科——这种过时老土的舞又再次兴返回来。有一刹间我忽然失去了听觉,大概是平日醉酒和失眠所致,觉得眼前的景象好似无声的电视画面,显得特别荒诞和滑稽,没有音乐的衬托,看见一群人手舞足蹈你就觉得他们很象动物园狂乱发情的大猩猩……忽然之间我的听觉又恢复了,巨大的音响灌得人耳膜发痛,象要裂开一样……(二十二)“喂,林……林学明,怎么他妈的一天没见你,也……也不和我打招呼,我怎么……管理……”林学明的上司综合部主任吕根器酒气熏天,一手捂住裤裆处,一手在自己的嘴边做扇风状。吕根器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头高挑,如果不是水蛇腰加上咯微有点缩头驼背,远望去很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他那张脸就不敢恭维,畏畏葱葱的一双狗一样湿润的眼睛在一对远视镜片后扑闪着,使人联想起北京叭狗或獾类犬只。我在林学明的银行见过他许多次,总是充当迎来送往的角色,跟在老总和客人后面屁颠屁颠地很孝顺的样子,小心翼翼怕踩上了上级的影子,大高个子总是往下撅着一脸谄媚。据林学明讲,吕根器是淮北小县城一个老狱吏的独生儿子,生来就喜欢管人,刚进银行时没得管他就抓好多大蟑螂放在大纸盒子里进行训练,硬是能让野生蟑螂能按队形排列行进,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当上综合部主任后,终于有了管人的权利,不管属下做事多少,他总喜欢别人向他报告,外出办事报告,盖印报告,用复印机报告,上厕所也得向他报告一声,他在开放式的办公室角落里隔出一间小房,熄了灯坐在里面,十二万分满足十八万分惬意地注视着自己属下猴似地在这人为的囚笼里忙忙碌碌,体会到只有狱卒的儿子才能产生的阴暗的满足感。
林学明的分行并不太大,有三百多人,可大大小小的官儿就有两百多,尤其是上任总裁临走时为了给下届总裁不好看,提拨了一大片,是人不是人都弄个头衔,给后任总裁没有一点儿提升亲信的空间。银行设一个总裁,五个副总裁,每个副总裁下面的分管部门的头称做总经理,总经理下面又管四个主任,主任下面的官职叫做部长,还有副部长,副部长下面才是经理、副经理。“主任遍地走,经理不如狗”,林学明曾向我抱怨过,“银行上下大大小小都是官儿,谁也不想干活儿,谁也显示出尊贵,上任总裁真是老奸巨滑,新总裁想改革裁减官位吧,肯定得罪一大批人,升任自己的亲信吧,也没什么职位空缺,象我这样的经理一抓大把……”“吕主任,今天荀总让我在止面小办公室赶写一个宣传材料,很急,明天头版见报,打了好几次电话没找着你。”
“我错了,我错了”,林学明一副能屈能伸的样子,亲热地挟着吕根器的胳膊进门来,把他扶在张椅子上坐下,顺手又打开一罐粒粒橙过去。这一切动作那么自然、熨贴,我真想不到大学时代当中放荡不羁的有为青年如今已被生活摧残成这个样子。
“嘿,嘿……”狱卒的儿子又找到了感觉,他仰头一口气喝干了那瓶饮料,用手背抹抹嘴,猛然打了个嗝,胃里上呕的东西顶得他满脸通红,他猛一摇头又把那些东西咽了回去。今天大概确实喝得太多,他开始胡言乱语—“爽,爽,今天吃喝得就是爽,一只鲍鱼一千二……,我一口气干了五个,真爽……我老爸年轻时也不如我风光……唔,……他那时候看管右派、反革命,女犯人倒让他干了不少……林兄,老弟,我爸爸他年青时也不白活,女犯人摸夜拎着裤腰轮流伺侯他,嘿嘿……无产阶段专政真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我爸常给我讲他的光荣史……,小林……还有你……你叫什么来,……别他妈笑,我没醉,我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白……,我们父子就是有种……有出息……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这才叫一辈子……”“那是那是那是”,林学明轻松给吕根器捶着背,暗地里朝我作出一副愤恨状,口形明明在说“这个王八蛋”。
“着火了,着火了”,楼道里有人大叫,火警铃也尖锐地响起。刹那间整座大楼猴喊夜叫,乱成一片。人们纷纷从办公室涌出,往电梯间、厕纸、茶水间胡乱碰撞电梯早已按不动,实际上火灾中坐电梯十有八九烧死。林学明脸色发白,我心中暗叫倒霉,武大郎吃药,里外都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