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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爱状,一家人的天伦之乐及和睦幸福肯定会让在座的人心里恨得要死嫉妒得要命。由于已经蹭了刘伯丹家五、六次的饭局,这套路数我早已心中了然,往往听了小姑娘回答后,我还得愕然做惊讶状,夸几句“这小姑娘怎么得了,天才天才真天才”诸如此类的话。
“爸爸的肚子是吹起来的……”小姑娘一脸机灵地回答,答案未按应有的路数发展下去。
“……”
刘伯丹夫妇面面相觑。我把一口啤酒含在嘴里忘记下咽。
“为什么会吹起来的呢?”
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客人大灰狼一样地问,显然他憋了一肚子的奉承话,就等小姑娘回答后好发挥。
“昨天晚上我看见保姆阿姨蹲在地上吹爸爸身子下面的管子,所以爸爸的肚子这么大……”我嘴里一口啤酒没咽好,但又不敢喷出来,差点呛死。在座客人有一分钟呆呆发傻,真不知是该笑出声该打个岔或是假装听不懂。
空气接近凝固之际,正在上菜的小保姆支持不住了,一盆西湖莼菜羹一下子跌放在桌子上,傻了似地瞧着刘伯丹老婆。
许久,大约过了两分钟,从刘伯丹老婆丹田深处涌出一声锐嚎,简直不像人类的声音,她哇地一声嚎叫操起一支啤酒瓶子就往身边目瞪口呆的刘伯丹头上猛敲,幸亏哥们本能地一闪,大酒瓶子仍旧砸在他肩上,痛得他一蹦老高。
“狗娘养的东西!”刘伯丹老婆一改平素斯文的良家妇女模样,发了疯似地边用河南土话骂边围着桌子追刘伯丹。小娘儿们平素看上去温驯礼让,这时候简直就是一只夜叉。
我赶忙用双臂护住已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心中想这顿饭肯定泡了汤。又想裴东知道此事肯定会幸灾乐祸好大一阵,他在心理上终于能打点儿平衡回来。
(二十)
如果你能在深夜里静下来认真思考几分钟,会发现庸常生活实际上有很强的悲剧色彩。早晨、正午、下午、黄昏、夜晚,每一天都平淡无奇,连性快感也那么乏味。“明天”这个概念相当美好,但真正又有几个人有明天呢。明天,只不过是今天永远的复制品,唯一的区别是生活的复印件质量越来越差,越到最后所复印出的明天越模糊,直至有一天死亡忽然来临,不客气地抽走那称做“一天天”的纸张……有多少个夜里我在空洞的要吞噬我的黑暗中大瞪眼睛想入睡,睡过去就可以陷入虚无状态,就可以关上记忆的大门,堵塞住时间的长廊,不管明天——虽然明天巨大的空虚一直在等待着。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自己一直生活在虚空之中。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太阳只会使我起皮疹和发烦,如果哪个王八蛋跟我说“每个明天的太阳都是我的”我会兜头吐他一口唾沫。我很少唏嘘自伤自己多寂寞多孤独,只是觉得生存令人困惑。命运之鞭并非重击你,而是一下一下地消磨你,或是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决地把你驱向死亡最神秘最大的最令人恐惧的虚无。每当看到一群群涂脂抹粉身披红绸的老头老太太早晨或晚上敲锣打鼓地在那蹦蹦跳跳扭秧歌,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年老已经很丑陋,干吗还这样烦人地不断展示丑陋,不让年青人安静地活一会呢。我想我自己会四十岁左右死去,或是他杀,或是自杀……也许我不会,或者我不敢,甚至厚皮赖脸地一直活到一百零八岁,天天靠鼻饲尿管也死皮赖脸地活下去,说不定八、九十岁时也会跳迪斯科喝红茶菌装神弄鬼练气功早晨满地打滚以求长寿,这些想一想都可怕……其实这个世界的悲剧就是生下来就注定要死,更具悲剧意义的是你有一天忽然来个哲学意义的开窍——我每天的生活都在向死亡滑行,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终点。
我只是个略显虚浮的厌世者,真正的厌世者绝不会唠唠叨叨或把什么感想付诸文字,他们会一声不吭地就去做。在一个南方十一月清爽的傍晚时分,我忽然接到一份直接寄到我住处的特快专递信封。签收以后,我还十分纳罕。我所有的信件都是寄到公司去的,无论公事私事,都是公司的地址留给人,即使是亲戚也不会直接寄到住处。我刚刚打开了瓶喜力啤酒,只喝了一口。我端起瓶子,不慌不忙地浏览特快专递信封上面的寄信人地址姓名,很有些抱怨寄信人打扰了我喝酒的清兴。当我看清了寄信者是陈振宁时,我迅速地放下了酒瓶,马上拆开信来看。
此信是封遗嘱。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自杀身亡。不多致意,请立即到我住处帮我收尸。我老婆孩子正在泰国旅游,希望你在她们回来之前办妥一切后事。给有关部门及所有亲朋我都在桌上有信留,为避免麻烦,你见此信后速找派出所派人陪同来我住处(派出所地址——电话——)。房门钥匙在我楼下信箱里,信箱锁虚搭上,一拧即开。给你添麻烦了。我自杀是因为活腻了,想死一次看看死亡是什么样子。最后幽默一把黑色的。振宁绝笔。匆匆。”
遗书简短,有力,没有多余的废话。我看看日期,是当天上午十点发出的,如果陈振宁真自杀的话,也只是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我头皮一阵发麻,平生遇到过不少事情,但一个好朋友托付自己给他办后事还真是第一次。我定定神,想想现在不是四月,愚人节早就过去了。想想陈振宁的为人,也许这一切是真的。
陈振宁与我同岁,但已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副处长。他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南方这个城市,一切都很顺利,没有经历过我这样到此自己找工作的艰辛。我与他相识是因为前年两个人曾同属一个政府代表团去瑞典开会,同住一间屋,很谈得来。他性格开朗,家庭幸福(他爱人也在市政机关,长像也姣好,生性娴淑)。我很少看见他这个年纪那么有修养的人。陈同我的一班只知喝酒找鸡的昵友不同,他人很正派,又不虚伪,在北欧大家一起看性商店性表演他从未装出过不愿去或偷偷一个人去,很合群,而且时常说个什么笑话调动大家的情绪(在国外时差和公事繁忙往往使人疲惫不堪)。记得有天下午我和他两个人兴冲冲地在斯德哥尔摩城内跑了两、三个小时寻找诺贝尔纪念馆,边走边聊,谈得十分投机,那天晚上我和他坐在斯德哥尔摩港口对面皇家剧院的石阶上一直谈到将近午夜。当时谈的内容我忘了,反正是属于比较正经比较深刻的东西,社会啦、人生啦、前途啦,也许那时彼此刚出校门不太久,加之相互之间的好感,很君子很坦诚地说了不少话,并没印象他有什么厌世的念头。陈振宁同时又不是个爱拈花惹草的男人,从相识起我们只是在瑞典去看过性表演性商店一类的东西,那时谁要是推却不去就显得太出格。回国后大家在一个城市,吃过几次饭,钓过两次鱼,都是很正式很友好的,诸如眼下时髦的桑拿、保龄什么的从未和他一起玩过。一年前他被保送去美国进修,我就和他失去了联系,也不知他何时回的国。
派出所的所长亲自出马,他临行前还打电话给市局技术科以及医院,因此到达陈振宁所住的楼房门口,不仅两个穿制服的公安挎着照相机在等着,还有一辆医院的急救车。此时我心里暗想,如果陈振宁想开个大玩笑的话,推门进去正看见他活蹦乱跳看电视或吃东西什么的,这帮公安非得把我宰了不可。如此兴师动众,我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希望这场自杀是一出黑色幽默剧,另一方面又希望陈振宁做的事是深思熟虑后的理智行为,否则我无法向身后的这几个浑身制服满脸严肃的汉子们交待。虽然我没干过大的坏事,但只要看见制服我总有心虚的感觉,看见保安也发怵。
信箱里的房门钥匙在,匙链上挂着个沉甸甸的金属“忍”字,沉甸甸的。
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推开房门,景象怵目惊心。正对门的大厅沙发上,陈振宁坐着,头歪在沙发靠背上,血流了许多。沙了上罩了四、五条雪白的浴巾,他身上又特意穿着的是深蓝色的棉睡衣,因此很便于他人为他收拾后事——血全部被吸到棉质地的布巾上去,没有一滴溅脏沙发和墙纸。他是吞枪自尽,用一把小口径的训练枪,威力不太大,但如果把它插进嘴里扣那么一下,施瓦辛格也会一命归西。
在陈振宁歪倚的头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铁制盘子,烁烁闪着光,使得他苍白的脸象是西方宗教油画带光环的圣人那样,具有某种殉难的意味。技术科的公安劈劈啪啪地照相,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大概是司空见惯浑闲事。我扯住一个手里拿着皮尺到处量的公安,请教他为什么陈振宁的头后面会放置那个铁盘。出乎意料,这公安一点也不烦,很热情地向我解释。“——这是典型的自杀,铁盘是用来挡子弹,防止子弹从脑后穿出嵌在墙上或沙发背上,枪口由于很靠上,直接射向上颅部,所以子弹仍留在颅内……这小伙子活着的时候一定很细心,死前什么都想到了,瞧,只要把铁盘子拿下,用浴巾把他一裹,收拾一分钟这屋里就恢复原状,什么也没有损毁,而且没有任何血渍或飞迸的脑浆需要擦拭和清除……绝对是自杀……处心积虑的自杀。”
人世间有那么多的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谜底。陈振宁死了,谜底永远费人疑猜。死后核查,他没有任何经济问题,没有任何感情问题,没有任何身体问题(诸如身患什么绝症之类),总之他没有任何问题——在常人眼里看这王八蛋太幸福不过了,应该天天精力充沛活蹦乱跳下去。但就是这样的人都一声不响地死了,自杀了,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向左右周围的人说声“再见,对不起”,然后就走人了。除了自杀的原因之外,他把一切后事交待得清清楚楚,房厅里的电视柜上放着十几个整齐干净的没有糊上口的信封他知道即使他糊上公安局的人也会拆开从中寻找死因),是给他妻子女儿以及父母、同事和上司的,没有任何诀别骟情的话语,都是冷静地交待后事(包涵一切他死后应处理的琐碎细节,诸如还某人一本书)。
我在事后绝没有象个娘儿们一样刨根寻底地去向他的亲属或周围的同事打听他为什么要自杀,也没有假装一脸戚容去吊慰死者的妻女,我已尽到了一个朋友应尽的责任,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他的尸体——陈振宁应该在心中很看得起我,把这么一件挺重要的事委托我,说明他很会判断人。
陈振宁之死对我唯一的影响就是让我在一个月内性格变得有些沉默,更多地在夜里大睁眼睛想事情。年青时有某个你熟识的人死了会使你在一阵时间里变成个哲学家,忽然之间对生死这样的大问题会进一步思考一下。当然这世界缺了谁都照样转下去,陈振宁很快就会被我忘掉,活着的人会面对那么多琐碎的问题,头痛、胃里不舒服、皮肤搔痒、天气不好早晨出动带不带雨散鞋里有粒砂子、不小心咬了舌头、茶水太浓或太淡、吸尘器忽然坏了、墙皮掉了一块、工资不知为什么被扣了几百……等等,这些将使生活愈发充实,很快忘掉死人。
(二十一)
“吕教授是我导师,老先生一辈子很辛苦,我师娘又是个河东狮子,所以千万替我招呼好他,别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