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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妃端然而坐,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妍姿俏丽,艳如桃李。尤其是那双凤眼,虽然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清幽,却依然顾盼生辉,让人久久不能移目。
沈不遇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双眼睛,如一汪潭水,清澈透着天真。
“表哥,皇上怎么说?”蓉妃轻唤道。
沈不遇从浅思中缓过神,这次他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是蓉妃最关心的。于是轻咳一声,应答:“皇上的意思,想立太子。还有,不能由着三殿下的性子来,等他弱冠之礼一过,一定要给他找个皇子妃。”
“这太好了,皇上向来对岿儿的事最上心。只是……你看我多失败,连唯一的儿子也管不好。”
“娘娘可以和皇上多商榷,毕竟这是皇上的家事。”
“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皇上了。”蓉妃显得尴尬,眼里流露出一丝忧郁。
“娘娘多保重。”沈不遇不敢正眼看她,压低着声音,“皇上昨夜痰里有血丝。”
蓉妃“哦”了一声,眼神暗淡。雯荇殿里立时阒然无声,天青色的蝉翼纱外偶尔有微风拂过,发出窸窣的寂寞声响。
“你将她收进来了?”过了片刻,还是蓉妃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来了好几日了,臣将她安置在萏辛院里。一来那里僻静,二来防止外人惊扰。”
蓉妃微微而笑,眸中透出难以言喻的迷离神光:“以前在沈家,我在萏辛院一住便是两年……”她回神,又不禁低叹,“可怜的孩子。过些天把她带来,先见个面也好。”
“娘娘放心,臣自会安排。”
两人又嘀咕了一阵,眼见时辰不早,沈不遇便躬身告退。
蓉妃孤独地站在殿外,望着沈不遇离去的背影,棠梨树下落英纷纷扬扬,空气中弥散着花木的芬芳。惆怅了一会儿,她转身移步内殿,慢慢坐到花梨木交椅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沈不遇身上的余温。二十几年物非物,人非人,她终须倚靠着他,正如他也是。
打定主意,她唤过婢女,缓缓道:“去三皇子宫。”
由雯荇殿到萧岿的住处还有很长一段路,但过了甬道就必须下辇步行。日头直射下来,眼前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飞檐直插云霄。蓉妃走了数十步,严妆之下的额头已是布满细密的一层汗。
算来,这样走着看儿子的机会也不多了,皇上已在外面大兴土木,岿儿即将拥有自己的宫殿了。皇上这样的恩赐,一半出于宠爱,一半是给天下人看的。
蓉妃边想边走到了内苑月洞门前,只听见一声高唤:“曹砚容!”
转头时,只见抄手迂廊处璨金华盖浮动,皇后在大批宫女的簇拥下,锦缎一般铺向这里。华盖下皇后浓艳的眉目紧皱,望着蓉妃一脸怒气。身边紧随的大皇子萧韶苦着脸,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蓉妃被那尖锐的声音刺得微微一震,随即屈膝施礼。皇后一抬下颌,冷冷睥睨着蓉妃:“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把韶儿的紫蓝金刚鹦鹉骗了去,说拿去逗乐就不还了。那鹦鹉是吐谷浑来使进献给本宫的,全梁朝也就这么一个珍稀物,倒被你儿子耍猴似的拿去玩。他不还,本宫找你做娘的要!”
一旁的萧韶忙插话道:“母后,三弟说还肯定会还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
“闭嘴!”皇后喝住儿子,整张脸阴沉下来,“你就会替你弟弟说话,谁替你这个大哥想过?能有还吗?他嚣张横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蓉妃见萧韶反遭皇后训斥,内疚道:“韶儿别急,我这就带你去岿儿那儿,定会把鹦鹉要回来。”
说话间,迂廊那头姗姗走来一名翠衣宫女,原来是萧岿的随侍婢女秋月。她转到众人面前时,众人骤然眼睛一亮,秋月的手里捧着一只乌木雕花的笼子。那只紫蓝金刚鹦鹉就在里面,鲜艳的蓝羽蒙身,眼珠子神气活现地溜溜转动。
蓉妃心下释然,微笑道:“好美的鹦鹉,还了就好。”
皇后不甘心,眼光不住地在鹦鹉身上徘徊。秋月就势将笼子呈到皇后面前,那鹦鹉仿佛懂了意思,张开弯钩鸟喙兀自冲皇后叫起来:“还给你!还给你!”皇后吓住,想怒不能怒,铁青了脸。萧韶却觉得有趣,接过鸟笼忍不住去逗,鹦鹉紧接着又来一句,“小气鬼!小气鬼!”
周围的宫女禁不住捂嘴偷笑。
“三殿下说,鹦鹉就学会了两句。”秋月缓缓道,看着皇后努力克制情绪的模样,微施了一礼,也不待准许,转身就走。
蓉妃也觉可笑,可发现皇后一双凤目已绽出火光,便极为温善地解释道:“岿儿这孩子,姐姐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任性妄为了些,万望姐姐别恼他。”
皇后冷哼一声,遮住眼中火光,嗤笑道:“岿儿是皇上的心肝,本宫哪敢?”回头朝萧韶道,“咱们走。记住,以后别拿自己家的宝贝乱给人!”
看着皇后母子由宫女簇拥而去,蓉妃稍稍停顿了心神。她出了月洞门一路快走,直走到萧岿的寝殿外。假山瀑布响起哗哗的水声,而比水声更大的,是萧岿不羁的大笑声。
蓉妃绕着假山望过去,白玉栏杆周围宫婢环绕,萧岿和萧灏并排歪靠在长椅上。萧岿朝萧灏耳语几句,一把搂住秋月纵声大笑,俊秀的容貌在闪耀的日光下,闪现一丝邪恶。而萧灏好像听到什么趣事,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水花潋滟,如繁乱的点点飞雪,肆意地溅在他们的衣袍发间。
蓉妃默默地望着,近乎无奈地笑了笑。细细淡薄的水雾将她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出现是那么的多余。心境一闪,她无声无息地转回假山那头,对随身婢女示意道:“回去吧,改日再来。”
长裙迤逦,萧岿的笑声还在耳边隐隐回响。
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萏辛院位于丞相府西南侧后院,从夜蓥池举步登上水榭,可见后面几株粗大的参天松柏,终年郁郁葱葱,浓荫蔽日。隔着松海,榭上的人只能影影绰绰见到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休休独自站在水榭上,澄碧的池水,正绿了半幅繁茂的莲叶。她默念着天际教会她的诗句,辗转的目光停留在柳荫上。那里栖息着几只燕子,相互呢喃,那些话又是休休听不懂的,接着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高飞。
休休想:这些燕子能不能帮她给家乡的天际捎个信呢?
虽然没见什么官家小姐的钟鸣鼎食,但也是独门独户,吃穿无忧,这样的日子对习惯了贫穷的休休来说,已经是做梦都难以想象的奢华了。然而她不习惯,甚至感到了寂寞。是的,她觉得自己像个折了翅膀的鸟儿,被那个相爷囚在笼子里了。
记得离家的时候,母亲曹桂枝眼里丝毫没有分离的哀伤,反而恰似有了盼头,眸光发亮。她说:“幸好生的女儿可人,才让相爷中意。休休,娘下辈子靠你了,替我争口气,听见没有?”
娘的话说得透明,休休感觉自己好像被卖了,一颗心掏空般难受。
想到这里,她微湿了眼睛,幽幽叹道:“他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
“看中的就是你。”
冷不防一声落下,休休惊颤,惶惶地回头去看。沈不遇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惊骇,随即偏过头去,避开那道比刀子还锋利的眼神。
“这样的小姐日子,你应该感到满足。”
沈不遇信步走至休休身边,望着接天莲叶闭口不语。本来不大的水榭一时静极了,休休似乎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这个人近在眼前,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人窒息。这是源自那身鲜艳的盘锦宝相金丝的朝服,还是源自他本身自带的威慑力?此时他的眉端缓缓放开,声音沉静:“跟她好像。”
休休抬头,不由得问:“谁?”
沈不遇只含混地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按理来说,相府的小姐需懂《女诫》《女训》,熟读《烈女传》,深知修德敬慎、专心曲从的道理。你刚从乡下来,这些暂不强求,但那些平时的规矩礼节,必须谨严遵守,免得被人看不起。”
他见休休一脸困惑,索性道:“我的意思是,后天带你进宫见蓉妃娘娘,我先让宫里的嬷嬷教你一些宫规礼数。”
休休脑子嗡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像鲜花怒绽,红透了。沈不遇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蓉妃是沈家皇亲,让你进宫,只是家叙而已。”
“你不是想见见江陵的繁华气派吗?我会让你如愿的。”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
沈不遇一走,休休怔怔地站了半天,直到燕喜找她才缓步回了院子。燕喜听说小姐要进宫,喜得拍手笑道:“小姐确是好福气。听说相府除了两位夫人,就是少爷小姐也没见过蓉妃娘娘真容。”
休休想起一桩心事,便问燕喜:“我爹娘以前在相府,一个是泥水匠,一个是丫鬟,你是不是听说过此事?”
燕喜想了想,摇头说道:“我和翠红都是两年前进府的,不清楚以前的事。再说,府里的人都是谨言慎行的,知道小姐爹娘的,除了老爷夫人,也就是福叔了。”
休休将父母之事暂搁一边,因为让她惶惶不安的事就在眼前。想想自己只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丫头,此番却要进宫拜见尊贵的娘娘,简直难以想象。听人描述皇宫气势如何雄伟恢弘,宫里的人举手投足不能有丝毫纰漏。她愈想愈紧张,到了夜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数着更梆敲击声,到了后半夜才迷糊过去。
因蓉妃是皇亲,休休只是相爷新认的干女儿,一到相府却遭如此优遇,相府内一片惊讶。加上这位新来的小姐一直隐蔽独居,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私下便开始议论纷纷。
柳茹兰倒是热情,着手帮忙准备休休进宫穿的衣服,还请来宫里的嬷嬷给休休讲解宫规礼制。沈不遇本想顺着蓉妃的嘱咐,将此事低调处理,心中却无端地忐忑,也就随柳茹兰办了。
那天柳茹兰起了大早,带了翠红去萏辛院,刚出院子不久便碰见了大夫人黎萍华。黎萍华向来不苟言笑,此行状似无意碰面,大夫人说话也是不经意般:“大户人家收个养子养女,实是平常不过的事。养女不是稀罕物,想做相府千金很多人想求都求不来呢!那位休休刚死了父亲,算是寄人篱下吧,老爷却如此慎重待之,倒像有求于人家似的,这就怪了。”
柳茹兰自然听出话语里的酸味,淡然笑道:“老爷做事向来缜密,咱们为妻妾的哪有猜忌的道理?姐姐看见过休休,长得三分像蓉妃,蓉妃听说后自然起了好奇。再说,休休的父母都是孟俣县守本分的人,那孩子也乖巧,着实讨人喜欢。”
“我倒觉得一点也不像蓉妃,倒像以前她的丫鬟曹桂枝,天生一副狐媚子相,小小年纪脑袋瓜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幸好她早早离了沈家,不然沈家早晚会闹个鸡犬不宁。”
柳茹兰闻言,依然保持好气度,正色道:“姐姐休咒我了。想我膝下无女,运数远不及姐姐,如今才招来这么个女儿,想养出个狐媚子不成?”
“我是好心提醒你。算我多嘴,你就当没听见。”
黎萍华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柳茹兰被她的一番话惹了气恼,原地站了片刻,才收拾心绪继续走路。
休休卯时便被叫醒,燕喜早已站在床帏前伺候。待柳茹兰进屋,休休已经盥洗完毕,坐在梳妆台前,一脸的紧张。
柳茹兰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