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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休嘴里细碎念着,已站立不住,
整个人滑落在萧灏的怀里。
萏辛院。
休休独自坐在雕花长窗旁,脸无血色。面颊迎着日色,仿佛一道冰雪雕琢的剪影。听燕喜说,这两天来,休休总是以这样寂寞的姿势坐着,久久不语,偶尔落泪。
萧灏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来到屋外。
此时暮色渐重,皇宫方向隐隐有礼炮声传过来,暮春的风拂过院墙,携进几许百合香。一场举国欢庆的婚典即将开始,而他心中烦闷得厉害,除了过来陪休休,再无要紧事一般。
那日他将休休送出皇宫,沈不遇等候在宫外,一见休休半清醒半迷糊状,大惊失色,便匆匆带着休休离开。萧灏自是不放心,紧随而去。
休休悠悠醒转,看见沈不遇,情绪极不稳定,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时候二夫人柳茹兰也闻讯赶来,一改往日温婉安定的模样,抱住休休哭道:“谁都不要阻拦她!让她痛痛快快哭一顿吧!可怜的孩子!”
她指着沈不遇,突然骂了他一句。而沈不遇狼狈地站在那里,全然没有宰相的威严,絮絮地细说,试图解释什么。
沈家闹成这样,萧灏本想退避,刚出屋,却听见休休嘶哑的哭叫声:“你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两年前死了!”
萧灏终于明白了。
他不由得想起初次见到她的模样,青涩单纯,笑意干净,在沈不遇面前诚惶诚恐低眉状,哪会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再次替她难过,出神地望着窗边的剪影,看着看着,眼里也有了湿意。
柳茹兰和欣杨快步进来,对着萧灏福礼,柳茹兰轻声道:“四殿下,宫里在催了,你快回去吧。”
萧灏并未在意,只微微一笑:“无妨。大婚的是三哥,他们都围着他转,我在不在都一样。而这里有个伤心人,不是吗?”
“四殿下为人和善温良,请勿替休休担心,伤心人总有伤口愈合的一天。亲情终归是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欣杨在旁边嘀咕道:“本来就是父亲不对。他想和皇家结亲,才把休休接回家里,不然我哪儿知道还有个亲妹妹?”
“闭嘴了!你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吗?”柳茹兰回头训斥儿子。
萧灏也正色道:“我是外人,按理不该插手其中,可不得不替休休说几句。以沈大人现在的身份,即使外面有诸多绯闻野史,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休休接来,谁能奈何得了他?只是因为,三哥从小对沈大人有成见,沈大人才故意隐瞒真实的父女关系。无论三哥娶谁当皇子妃,一旦知道实情,越发对沈大人加深恨意。休休可怜的遭遇,全是沈大人自私所致。”
柳茹兰听得面泛红晕,不自在地苦笑,到底还是替丈夫辩解道:“皇上都有三宫六院,我去阻止相爷娶妾生子,那是不可能的。此事突然,谁都料不到,老爷为此已够尴尬,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你说还能怎么办?”
说到此,她心里也委屈,默默拭去泪水:“休休身世已明,不用在沈家低着头做人,算是坏事成了好事。”
欣杨扶住柳茹兰,轻声安慰起母亲。
萧灏也是说不出的无奈。抬眼看去,只见落日的余晖渗入长窗,一片光影中,休休还是静静地坐着。他心底掠过一阵伤感,说了一句甚为客套的话:“辛苦沈夫人,我过会儿再回来。”说完,拱手告辞而去。
他到皇宫的时候,隆重庄严的婚典即将举行。彩饰殿梁上结着大红的绸花,整座皇宫青璅绮疏、极尽奢华。梁帝、皇后、蓉妃,以及嫔妃命妇、王公大臣齐齐欢聚,纯衣缣裙,花钗凤冠,一派喜气洋洋。
萧岿顶戴金花,身着大红喜袍玉带,胸披红帛,看过去富贵而显目。他看见萧灏,步态赳赳地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笑道:“好啊,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过来,小心我不饶你。”
“三哥今晚是新郎官,不要贪杯才好。”萧灏微笑而答。
兄弟俩握拳相贺,又去了梁帝那里见礼。大皇子萧韶坐在弟妹堆里,将萧灏拉到一边,掩不住地兴奋道:“四弟,今晚咱俩喝个痛快。下一次,喝你的了!”
萧灏坐定,瞥见了大臣群里的沈不遇。沈不遇的脸色没变,笑意却十分僵硬。萧灏微微扬唇,看了一眼沈不遇,淡漠地别过脸去。
时辰到,鎏金莲花灯次第燃放,皇宫上空亮如白昼。鼎炉里焚着百合香,香烟袅绕,好似透薄的轻纱在空中曼舞。伴着人们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场完美堂皇的婚典开始了。
在执事宫人的唱和声中,鞭炮一路燃放。只见旗锣伞扇开道,喜轿在锣鼓喧天中,远远从宫门颠进来,轿帷上“禧”字图案鲜艳而热烈。观望的人群骚动起来,皇子公主们开始鼓动萧岿:“三哥,快下去迎娶新娘子。”
萧岿站在华彩之下,望了父皇一眼,梁帝捋须大笑。萧岿嘴角一牵,扬手,朗声道:“拿弓箭来!”
早有宫人将备好的九龙弓奉上,萧岿取了三支红箭,前面的喜轿刚跨过炭火盆,萧岿拉弓,手中的红箭嗖嗖掠过,支支正中轿门。
众人齐声叫好,掌声、欢呼声雷动。
喜轿一落地,热闹的人群簇拥着萧岿走下铺着红毡的赤墀。宫灯如明珠闪耀流动,展开一幅描绘皇家富贵的彩卷。此时,萧岿朝轿内伸出一只手,勾起一抹微笑。
这一笑,仿佛春风拂柳般光彩照人。
新三皇子妃郑懿真从喜轿里面出来。无法看到红盖头下她的神色,只能望见绣有翟鸟花纹的洒金新娘喜服,仿佛漫天绚烂的晚霞,灼伤所有人的眼睛。萧岿牵着她缓步而行,连绵灯焰将二人的影子投射在红毡上,那一刻,天地似乎静了下来。
皇家婚典向来烦琐,萧岿牵着新娘走入正殿,走向正座的梁帝、皇后、蓉妃,唱和声喧笑声又起……
萧灏依旧站在赤墀上,默默地望着这一切。依稀中,他仿佛看见红盖头下面是休休被幸福笼罩的脸,如潋滟展现在他眼中,又渐渐模糊。
萏辛院里风凉露冷,休休的身影在黑夜里茕茕孑立,风卷起她的衣袂,翻飞飘动。她默默地望着皇宫的方向,一滴泪珠划过她清浅的面颊。
有人进了院子,她听见燕喜轻唤一声“二夫人”。
柳茹兰无声地走到休休面前,她的手指微冷,轻轻地握住她。两人相携而坐,彼此沉默着。
休休侧眼看去,见柳茹兰的云鬓乌黑发亮,用香红隔开,头上的珍珠璎珞摇曳生风,脸如凝脂般雪白,眼角有着细细的鱼尾纹。她不会比蓉妃大吧?两人年轻的时候,一定都很美。
“您回去吧,我没事。”她轻声道。
柳茹兰沉默半晌,长叹道:“其实这几天我睡不着,想和你好好谈谈。这事我心里也不好过,老爷他……”
说到“老爷”,她似叹非叹,轻不可闻。
“我不想谈起他。”休休心中生厌,别过脸去。
柳茹兰却下了很大的决心,兀自说道:“我年轻的时候,父亲虽居高位,可家规很严。老爷是父亲看上的,他当着皇上的面允诺盟誓。我向来倾慕老爷的才华,也就欣然答应给他做妾。正值后梁初建,老爷不久便升擢至宰相,一做便是二十年。我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幸亏我有老爷可倚靠,这才应验了父亲的话,权势是最重要的,你一松手,什么都不是你的了。”
听罢,休休冷笑,平淡的语音里带着些微的讥讽:“所以,为了相位牢固,他将蓉妃娘娘送给了皇上。为了不负义背信,遭人唾骂,他明知道我娘怀孕,便想办法让她嫁给了我爹。您说,我爹从前对我娘干的事,是不是他编出来的?目的是不是让我死了心,不再回孟俣县?”
明白了真相,怒到了极处,她心里也有了恨意,一点点渗进骨子里。她已激愤过太多次,在这个痛心的夜,无所谓再发泄一次。
“莫乱猜疑,孩子。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可是,当时的处境,老爷也是身不由己。”
柳茹兰眼里也有化不去的怨怅,娓娓说道:“自从嫁给老爷,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以为我找到了幸福,一个可终身倚靠的男人。说起蓉妃的事,那是我嫁过来之前,我不会嫉妒什么。你娘在沈家人缘不好,虽然我那时也讨厌她,可也把她当做可怜的女人。老爷提起要认你做干女儿,说心里话,我一开始是不大愿意的。你一出现,一双眼睛像极了你娘,我心里总是隐隐有所不安。既是当初老爷和你娘冲动之下,做出苟且之事,也就罢了。如今才知道,老爷看上你娘,不过是你娘长得像蓉妃,他是旧情难忘。这辈子,蓉妃才是他心里的结啊!”
话说到此,柳茹兰心中已净是痛悔悲哀,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身躯不住地颤抖。休休难过地唤了声“夫人”,柳茹兰隐忍的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父亲忘了一句话,权势固然绑得住,可你能长久地绑住一个男人的心吗?我们做女人的,铅华洗尽,独自黯然。就这样无奈地活着,荣华富贵摆在面前,还能抗争什么?孩子,这就是命,你认也好,不认也好。你出生在富贵之家,也是你的幸。”
休休的泪已经止了,反倒安慰起柳茹兰:“我知道,在这里还有二夫人疼休休。您在我面前落泪,还对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会不知道您的良苦用心呢?您放心,我会留在这里的。”
她站起身,一撩衣摆就跪在了柳茹兰面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柳茹兰扶起休休,帮她拂去裙摆上的尘埃,嘴角泛起一个宽心的微笑:“孩子你就安心地留下来吧。咱俩缘深,你就是我的亲闺女。老爷好歹是你亲生父亲,你就原谅他,往后开开心心叫他一声‘爹’。”
后面的几句,休休并没有任何触动,她摇了摇头,淡淡地道:“这么多年,他真正想到过我和我娘没有?他考虑到别人,也是因为别人可以为他所用。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亲?”
柳茹兰明白一时勉强她不得,只是笑笑,道:“你答应肯留下来,我也安心些。来日方长,这世上的人和事变得都不再计较了,你才会心甘情愿叫他的。”
接着她又好生安慰了几句,倦意已浓,由翠红搀扶着,出院门走了。
宫漏既深,远处有乐声隐隐传来,婚典已经进入尾声。
这时,萧灏再次出现在了萏辛院。
他的手里提着一壶御酒,朝休休含笑示意:“此酒酣醉,敢不敢喝上几杯?”接着,将酒樽放在石桌上,缓缓倒酒。院子里氤氲了清甜若蜜的酒香,突兀地刺激着休休的呼吸。她惊讶地望着,不知不觉中,凉薄的脸上添了一丝清美的笑意。
她小心地接过,轻轻地抿了一口,眼波流转盈澈。
“小时候,我爹喜欢在夜里喝上几口。人要是不长大,就没烦恼,很容易满足。”
“如果我们那个时候相识,无忧无虑,该有多好。”萧灏望定休休。
忽然,蓝黑色的天空闪闪生辉,无数朵金黄色的“牡丹”在空中绽开。紧接着他们眼前映显出“富贵呈祥”“麒麟送子”的字样,似是千树万树繁花开,如雨,如蝶。
休休仰头望着天空,整张脸被眼前的姹紫嫣红染了色,隐忍着痛的眸间,光彩变幻。
“真没想到,这次回来,竟能看到这么一幅美景。”她自嘲地笑。
萧灏也苦笑:“我也没想到……谁都没想到。”
“宫里的婚礼真热闹,一定很有趣,是吧?”休休轻声道。
“不要去想别人,多想想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