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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外直立着几名御林军,周围空荡荡的。白玉狮子张大着嘴,目光斑驳迷离,倒没了往日的嚣张狰狞。休休下了车,犹豫着,心口无端紧促起来。
“马上要下雨了,还是带着伞吧。”福叔说道。
休休接过竹骨伞,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慢慢地走向行宫大门。
那个曾经留下回忆的地方。
萧岿……
秋月……
依稀可见绿荫满径,飞絮绕琼楼殿阁。宫女绮罗珠翠,风鬟雾鬓。那些梨涡只为一个人浅笑,那些名花只为一个人熠熠绽开,云蒸霞蔚般熏出一场绮丽繁华的境地。
她许诺过,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此刻,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忍不住又来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抬眼处,方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行宫大门前。御林军的长戟横在面前,她不得不止步。
“行宫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休休和气道:“麻烦通告一声,宰相府沈休休想见三皇子殿下。”
“三殿下已经搬离行宫。”
休休一愣,又道:“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对不起,行宫已封。北周总管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行宫半步,如有违令者杀无赦!沈小姐不要为难小的们,请回吧。”
“请问三殿下去了哪儿?”
“小的不知情。”
面对面无表情的御林军,休休无奈望了望紧闭的大门,一颗空落落的心半悬着。她徘徊了一阵,满眼灰暗,回身失望地离去,胸口梗塞着难以言宣的辛辣。
正不知如何之时,又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金玉彩饰的帷幄,外帘绘以鲜艳的“郑”字。休休一下子猜出来者是谁。
果然,郑懿真从车内跳了下来。她似乎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连精致的妆容都没有,浅翠的家常裙裾,头上插歪的珠子花瓣都在剧烈地颤动。她疯了似的从休休身边跑过,带起一股风,直冲大门而去。
休休回转身,懿真照样被御林军拦截在外面。
很快听到她的叫喊声:“我要进去!我要见三殿下!”
御林军好说歹说地劝告,懿真哪听得进去,硬是要往里面闯。休休折回去,拉住懿真的胳膊,好生劝道:“算了,三殿下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懿真袖子大力一甩,身子颤着,脸上涕泗横流,全然控制不住悲恸。
“好好的三殿下,他们为什么要贬谪他?皇上也真是的,三殿下可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说废了就废了!我还等着当皇子妃呢!三殿下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御林军中有人捂嘴偷笑,有人别有深意地叫道:“三皇子走了,还有别的皇子呢。”
“我就是要三皇子,别的皇子都不要!”
懿真呜呜哭起来。这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也就顾不得官宦小姐的矜持模样。她甩开拦在面前的长戟,不顾一切地要往大门冲。御林军呼啦一声全都上前阻拦,休休忙着去拉懿真,郑家的车夫也赶来了,场面一片混乱。
终于,在众人合力之下,懿真没了力气,被休休半拥半抱地拉扯着离开。一阵大风轻刮她们的衣带裙角,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休休撑起竹骨伞,身边的懿真已经哭成了泪人。此时她半倚着休休的肩膀,微微清醒了些,但嘴里仍是含混不清地念着。
“三殿下,你不要走……我要是当不上三皇子妃,怎么活啊……”
懿真的抽泣声细碎如雨,点点湿了休休的眉目。她始终不去回应一语,冷意却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
回到宰相府,雨还在下,休休独自撑伞走向萏辛院。青瓦檐边淌下一长串的水珠子,落在小径上,滴滴声脆。树影横斜在伞顶,仿佛她此刻缭乱的心事。她走得极慢,恍如踩在云雾里,惘然不知身处何处。
懿真的哭声还在飘散。她对萧岿的爱恋总是公开的、肆意大胆的。若是平常,休休总会投以不在意的微笑。可是今日懿真剧烈的反应,每一记哭声犹如一根针挑起休休的神经,让她心里麻涩涩的始终不是个滋味。
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大事。
那个冷峭的男子,他究竟去了何处……
恍惚里听见燕喜的呼唤,休休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萏辛院。
萧灏站在屋檐下等她。他定定地看着她,努力笑了一笑,困惑无奈终究掩饰不住地留在他的脸上。
霎时,休休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喘息了一下,忍不住问:“告诉我,三殿下在哪儿?”
“我不知道。谁都找不到他。”萧灏的声音充满了哀伤。
休休一震:“难道连皇上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父皇疴恙在身,遭此打击便卧床不起。他绝不忍心这样下旨的,可又不得不受命于北周。三哥一定伤透了心,才不告而别的。他以前凡有心事总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等过了一段时间心情好了,才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次却不同,他是被撵出去的,已经不是皇子的身份了……我真没用,无力保护他,他可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萧灏手扶着门柱,额头支在那里,眉心痛苦地纠结成一团。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咽,眼里已凝了一团湿气。休休心里波澜暗涌,下意识抬手去抚摩萧灏的额角。萧灏悲伤到深处,一把将休休搂在怀里。
院外风声阵阵,细雨飘摇,细雨洒下浅淡的白光,如雾霭,缓慢地笼罩在两人身上。
一滴眼泪从萧灏的眼中落下,滴在休休的发丝间。
“没人知道我的心事,我只有找你。”
休休不禁一窒,心绪如泼天的巨浪滚滚而来。
那个陷入困境的男子,他的心事找谁诉?
她睖睁着,半晌离开萧灏的怀抱,无声地叹道:“他身边应该还有人吧?秋月呢?”
“秋月被调配去浣衣局。其余行宫里的宫女内侍,都被分到各个宫里,换了主子。如果说还有人,那只有蒋琛等几个贴身侍卫了,他们都是从小跟三哥一起长大的。”
休休松了口气,道:“三殿下举步维艰,有人在身边同甘共苦总是好的。尽管三殿下走了,可属于他的东西不能随便被人拿走,请四殿下妥善保管。”
萧灏点点头:“我知道。行宫被封,我会请求父皇将里面属于三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还有,我亲自去一趟皇宫里他以前住过的殿内,免得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搞破坏。皇后一直看不惯三哥,觊觎储君之位已久,三哥被贬,大哥机会就大了。”
“你不要吗?”休休不由得问道。
“我跟你说过,我不要。”萧灏坚决地摇头。
休休不禁微笑了,她喜欢萧灏与世无争的模样。和他在一起,她很轻松,什么都可放下。
而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能放下吗?
叁
暮春那场连绵的细雨,竟整整下了三天。
休休坐起身,打开琐窗,眼前的繁树在雨中如烟似雾,迷离悠远。
半夜梦魇肆虐的时候,她竟梦见萧岿被北周兵抓住,吊在大树上一顿暴打,鲜血淋漓。他倔强地抬起眼,眸中映着一丝极冷的寒光,又倏然垂下了头。休休惊恐万分,虚弱地张开嘴唇低喊一声。要不是燕喜听到声音唤醒了她,她定还沉在梦里游走,甚至可能梦到萧岿死了。
她醒来后,身上打下了一层虚汗,睫毛不知何时已是湿湿的。
透过花墙,可以望见夜蓥池一角的风景。安不下心,她便站在窗前放眼远望,仔细体会什么是春天。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樱花,云蒸霞蔚般开放着,这时候她脑子轻飘飘的,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知道他去了哪儿就好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已经说过不再理我,就算被贬为庶人,他一定也是高高在上的。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他?他的事与我何干呢?”
她自言自语着,丝毫没注意到二夫人柳茹兰已经踏进了院门。
柳茹兰望着休休难掩惆怅的背影,轻咳一声。待休休吃惊地转过身,她含笑道:“在想什么?”
休休不见柳茹兰的贴身丫环翠红,忙招呼燕喜端茶。柳茹兰摆手说无妨,拉了休休在桌前坐下,并支开了燕喜。
“老爷唤你,明日去宫里见蓉妃娘娘。”柳茹兰直言道。
闻言,休休怔了怔,不禁摇了摇头。
“怎么啦?你不愿去宫里?”柳茹兰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似是理解了,笑了笑道,“还在生老爷的气吧?自从那次福叔一路跟踪抓你回府,你再也不来我的院子了。你不想见到老爷,是不是?”
“他没必要这么做。”休休嘀咕一句,想起沈不遇和二夫人本是夫妻,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柳茹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不过,这次是蓉妃娘娘病了,事情的起因你是知道的。老爷这段日子急得焦头烂额,总听他长吁短叹说北周驻兵虎视眈眈。朝中大臣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一个当宰相的也动弹不得丝毫。如今皇上也是久不上朝,深居简出。遭遇这样的事,皇上绝望了,伤心了,自己儿子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眼中是泪,心头是血,却半点儿奈何不得,这滋味谁都不好受。老爷说,让你去,也是因为你一个姑娘家不受人注意,替沈家看望一下蓉妃娘娘。”
想起萧岿说过的沈不遇和蓉妃的故事,休休垂头坐着,默然不语。
柳茹兰一直注视着休休的神情,开导道:“你和三殿下走得近,蓉妃娘娘见到你,如同见到了三殿下,自然会有很多话倾诉,病自然会好了几分。老实讲,我认你为女儿,一半是顺着老爷的意思,一半是因为你确实招人怜爱。老爷后来也说了,不能强迫三殿下喜欢上你,可三殿下真的开始对你有所好感了……”
话刚说到此,休休惊觉,突然打破沉默道:“三殿下讨厌我。”
这回轮到柳茹兰说不出话来,她张大了嘴,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可能?这话谁说的?”
“三殿下亲口告诉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老爷!我是老爷的女儿!”
休休情绪突然压制不住,明知这些话不应该说,但还是忍不住。也许是因为那人已经不是皇子身份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压在心头的话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柳茹兰脸色早已大变,却摆手,示意休休不必再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老爷和蓉妃娘娘……很久以前的事,不必再提。我嫁给老爷的时候,蓉妃娘娘已经进了宫。我知道老爷的心事。这件事,你们都太年轻,不懂。”
“可是,这件事压在三殿下心里十多年了!”休休低呼道。
柳茹兰若无其事地笑笑,缓缓道:“原来三殿下小时候就知道了,倒没想到。他和皇上父子情深,认为自己的母亲离心离德,对老爷有成见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毕竟是刚刚过继过来的,连带讨厌你,就没理由了。”
这样的话竟让休休睖睁住了,她傻傻地站着。柳茹兰默默地站了起来,缓步来到琐窗前。
雨继续下,一切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不是不愿回顾,将近二十载光阴,她几乎是沈不遇最亲密的人,有些事,她最明白他。在早期的时候,他对蓉妃始终怀有殷殷的情意,甚至渴念。然而男人一旦权势稳固,他就迟疑、退缩,余下的十年足够消磨那段深情。
蓉妃,也是个多情而可怜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柳茹兰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再不好也是自己人。”
风声起伏,婆娑的树影刮过窗棂。窗下被雨洇湿了,柳茹兰轻轻关上窗,重新走回休休身边,见她依然傻坐着,目光一片迷茫,心下柔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