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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两个打着油纸伞穿过门廊,这大院四四方方的,分前进和后进,前进石头砖铺地,是规整宽阔的正房。后进是有花园和小池塘的精细院子,围了一大圈平屋,住着女眷们。
正厅的偏房在摆置晚饭,屋里点了许多油灯,灯火晃晃悠悠的,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在墙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七八个穿着小花褂的丫鬟婆子忙着上菜布酒,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一张桌子只坐老爷、太太和几个男丁,一张桌子坐女孩们和一个回家的姨奶奶,最后一张桌子全是姨太太。
“老爷、太太,五姐来赔罪了,她整日念叨自己的错处,就盼着能给太太磕个头,万望太太原谅她人小不知事,饶了她这遭。五姐,快!给老爷太太磕头。”
李姨娘一见雪兰进来,就扯着她的袖子跪倒,噗通一声,动作之流利,让人叹为观止。
“免了,我可当不起,这要是再说了什么重话,五小姐又寻了死,我可就冤枉死了。”
正座上,一个穿着蓝缎棉袄的女人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不阴不阳的说道。
“快,给太太磕头。”李姨娘直接把雪兰的头按在地上。
她的力气很大,雪兰几乎反抗不了。
作为现代人,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其他人总有种尊严受辱的感觉,何况她往这饭厅里一跪,简直就是跪了一屋子的人,给一屋子的人磕了头,她还看到有人悄悄翘起了嘴角。
不过形势比人强,在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境况下,她除了沉默的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心一横,眼一闭,雪兰‘吭哧、吭哧’磕起了头。
“五姐错了,真的错了,求老爷太太宽宥……”真是话怎么可怜怎么说。
“行了,快吃饭吧。”
最后,一个威严的男声在雪兰连磕了十几个头后,才终于发话。
这之后,席面上就热闹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夹枪带棒的贬斥雪兰和李姨娘。
“不是咱们说她,脾气这么坏,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得了,传出去咱们一家子姑娘的名声都得败坏了。”
“说一句不中听的,就去寻死,哪个好人家还敢要啊?”
雪兰本以为李姨娘是个火爆脾气,谁知她笑吟吟的,再难听的话,她也跟着附和一声。
“可不是嘛,这孩子就该教训。”
雪兰默默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桌面上一共十菜两汤,有荤有素,菜色鲜亮,只是看着,肚子里就仿佛长了虫,来回蜿蜒,咕噜作响。
本想大吃特吃,却发现身边的妹子们都是小口轻开,连咀嚼喝汤的声音都没有,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那两盘。各个挺胸抬头,动作小心,不像在吃饭,倒像在开会。
于是,雪兰也只好扒拉饭粒,最多夹一筷子面前的芹菜。她整天待在屋里的时候,还有肉菜稀粥、热馒头呢,这饭吃的真叫别扭。
用过饭回到屋里,李姨娘就摔了茶碗。
“气死了,看你都造了什么孽!”
“别气了,姨娘,她一个小孩,能有多大心,还不是她们挤兑的太厉害……”三姐劝道。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雪兰这才知道,刘五姐是真被气的跳了池塘。李姨娘原是堂子里的女人,红角出身,专唱小生,也不是什么良人,叫刘老爷看中,抬回了家。
这家里的姨娘,就她名声不好听,不光是姨娘中间,就是姐妹间也暗骂这小姑娘是口子养的。结果那天比她小两岁的六姐当面叫她,她和六姐撕扯,滚在了地上,于是被太太命人按在地上抽了几尺子。
“你不服什么?六姐还说错你姨娘了?”太太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把这要面子的小姑娘逼得跳了池塘。
雪兰觉得很奇怪。
这一家看似规矩很大,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可是却又乱糟糟的。
后来才知道,这刘家不过富了一代,旧时是开米行铺子的,民国初年却突然发了家,于是也想学那些官宦书香家的做派。刘老爷不但花钱在政府里谋了个官职,还把两个儿子都送去念大学,女儿们送去学校读书识字。
刘五姐这个小姑娘受着大家闺秀的新式教育,却活在妻妾成群的封闭家庭,简直是心气高和身份低的完美结合,会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了。
☆、第3章
雨还在下。
自从秋后,这北方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雪兰窝在屋里不出门,大嫂却带着丫鬟过来了。
大嫂姓唐,小家碧玉般的一个女人,很是灵巧,极会做人,见了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她是唯一一个不曾当面斥责雪兰的女人,李姨娘和三姐见了她,都跟见了亲人一样。
“五姐今天好些了吧,我瞧着脸色还是发黄呢,这可怜见的。我叫厨房熬了燕窝,快趁热喝上一盅吧。”她笑眯眯的端上了冒着热气的汤碗。
这女人缠过小脚,所以走路很慢,总是一副晚清时的打扮。听说祖上还是顺治爷时的进士,后来家里落魄,嫁进来时,一副嫁妆里都是送去的彩礼。
她嫁进来四年,只生了个女儿。太太给她大儿子纳小的时候,她一整天笑的酒窝深深,对那两个小姨娘妹妹长、妹妹短的,好穿好戴供着,一家上下都夸她贤惠。两个姨娘进门两年多,都分别生了儿子。
“哎呦,亏得你们嫂子想着。”李姨娘说着就抹了把眼泪:“我们娘仨落魄,这俩傻闺女还总是惹得太太心烦,都怪我……”
“太太心善,哪里会计较这些,姨娘也该放宽心。三姐眼看大了,不久也该出门子了,以后您有的是福气。”
大嫂话音一落,姨娘和三姐就变了脸色。
姨娘干笑道:“是啊,如今还不知道这姐妹两个有什么前程呢,我也不图荣华富贵,只求她们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大嫂笑道:“自然是有好前程的,太太亏不了自己的女儿,姨娘就放心吧。我这里还有事,晚些再来找你们说话。”
她拍拍姨娘的手,带着丫鬟走了,屋子里似乎还留有她身上的那股冷香气息。
李姨娘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帕子,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刚绣了两针,又心烦意乱的扔在了一边。
“姨娘,你别担心。”三姐宽慰她说。
“我能不担心吗?也不看看你大姐二姐都嫁了什么人,我又是这么个出身,你们姐妹能比她们好到哪里去?”
刘大姐是刘老爷的头一个孩子,非但没有如珠如宝,反而被嫁给了跟家里有生意来往的富商。那富商比刘老爷还大十岁,前头死了两个老婆,家里也早就有成年的儿子了,刘大姐嫁过去十年了,至今未有一男半女。
刘二姐则嫁给了刘老爷的上官,说是嫁,其实是当了小。刚嫁过去的时候,也哄着上官拉扯过刘老爷几回,后来有了新宠,也就被抛在了脑后。
“即便不好,也是富裕人家,不用下地干活,不用抛头露面,能差到哪儿去?大不了就像二姐那样,被爹送了当小,只要生下一男半女,也不差什么。”三姐无所谓的说。
“就你?说的轻巧……”李姨娘哼道:“这大宅里的事情我清楚,我一个下贱|人出身的,尚且受不了这份磨挫,何况你们一个个被养的心高气傲的东西。”
接着,李姨娘又说起了这大宅里的缺德事。
雪兰听着这些故事,只觉得脊背发凉,阴雨天本就心情沉闷,现在更不好了。于是她翻开一本封皮发黄的志怪小说,不再听她们聊天。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一轮圆月挂上了树梢。
众人都去偏厅用晚饭,老太太习惯在下午抽烟,所以从不上饭桌,用饭的还是那些人。
黄姨娘是刘老爷去年抬进家的,她是南方人,会唱采茶戏,说话娇滴滴的,也是戏班出身,不过跟刘老爷前没有破过瓜,所以名声好听些。她进门没多久就有了身孕,一年后给刘老爷生了个胖儿子,刚刚三个月,那小腰又变得纤瘦如初了。加上还在哺乳,一双奶又大又挺,她还总是穿着时髦的收腰旗袍,人人见了都得多看上两眼。
“黄妹妹,天都大冷了,还穿这身衣裳,你不冷啊?”王姨娘笑盈盈的说。
王姨娘是在黄姨娘之前进门的,是账房掌柜的妹妹,刘老爷不去王姨娘屋里时,都在她屋里睡。可惜黄姨娘生了个儿子,她生了个女儿。这不比还好,一比就酸了,所以没事都得酸上两句才行。
“这是老爷专门使裁缝给我做的,崭新崭新,再不穿就入冬了,变成了隔年的料子,岂不糟践东西?我这才上身新鲜几天,姐姐快别笑话我了。”
黄姨娘才生了儿子,又有男人滋润,谁说酸话也酸不着她,红润的脸上一股幸福小女人的味道。
王姨娘更酸了,戏谑道:“还是老爷知道疼人啊……”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一阵,比亲姐妹都亲热。
也就这两个年轻的姨娘在饭桌前笑闹了,剩下的几位,能露个微笑就算是顶天了。
有一位年纪很大的姨太太,也不知娘家姓什么,下人都只叫她姨太太。她是刘大姐和刘二姐的亲娘,最早跟着刘老爷。不过总是木呆呆的,耷拉着眼皮,也不说话,也不笑,整日穿着棕色或深蓝的衣裳,上面连个花都没有。
还有一位郑姨娘,这位姨娘不一般,能书识字,是个老举人的孙女。也是弥勒佛一样,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她整天伺候在老太太身边,四姐和六姐都是她女儿。
这家里还有一个归家的姨奶奶,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哥哥嫂子家。
大家正要用饭的时候,太太张氏却忽然开口。
“有件事,趁大家都在就说一声。”
她朝旁边看了一眼,一个年轻女人就‘噗通’一声跪下,向这堆人磕起了头。
“这是春英,以后她就是春姨娘了,大家都见见,莫冲撞了。”太太懒懒的说。
那春英十来岁的模样,长得极为娇柔,比起黄姨娘也不多承让,她跪在地上,磕头磕得眉心都红了。
“哟,这是新妹妹啊,瞧这水灵的。”王姨娘立即离开桌子,上前搀扶起来。
春英柔柔的低下头,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黄姨娘却是没了笑容,可过了一会儿,又强自露出了微笑,也跟着夸赞:“果然是好水灵,姐姐我们都差远了。”
“反正是家里的丫头,也不用太铺张了,明晚让厨房做个席面就算进门了。”太太看向刘老爷:“老爷看成吗?”
刘老爷只是点点头:“就照夫人说的办。”
刘老爷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可是他头发乌黑,面容精神,脸总是刮的很干净,看上去像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一样。
有一句话说,男人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刘老爷深以为然。许是年轻时受过什么刺激,这个男人对什么也不上心,唯独眼热权贵。他把挣来的钱,自己的女儿统统送出去,换来地位的步步高升。
“对了,小二和他媳妇快回家了吧?”刘老爷问太太。
“是啊。”提到自己的小儿子,太太也露出了笑容,点点头说:“后天就到了。”
“现在的年轻人搞什么,还度……度蜜月?”刘老爷摇摇头。
“这是西洋人的习俗,小二媳妇上过西方人办的女学,这叫洋气。”刘大哥说。
刘大哥叫刘景观,长得很俊俏,喜欢穿西服,当年也读过大学,还是建筑系的学生呢,总是带着一副金边圆眼镜,仿佛很有学问的样子。不过年纪轻轻就有了三个老婆,想来也没有正经到哪里去。
吃过晚饭,人们散了,一个姑娘挽住了三姐的胳膊。
三姐一笑,对她说:“怎么?找我有事?”
姑娘俏皮的说:“怎么?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