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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流了很多血?”粉姬沙哑着嗓子说。
“血倒没流多少,可是内伤很重。他可能会感觉到一点头痛、眩晕,但多半时候是在昏迷当中。我们围着他,他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没受什么罪。”
“可是他不在了,”粉姬说,“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从浩男家里出来,我想尽快办完这次差事,急匆匆地往街上走。老木对我说:“那年轻人肯定是她的情人,这女人!”
我心里替浩男难受,嘴上却激烈地说:“你让她怎么办?一年里有六个月见不到自己的男人。何况那个青头儿萝卜也许是她的表弟,也许是个邻居,也可能是修水管的,被她留下聊聊天而已!她是个女人哪。”
“你什么时候把女人弄懂了?”老木闷声说。
我们乘车来到浅水湾,正好赶上当天下午那班高速列车。
车厢里安静而明亮,很难想像列车正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穿过海底隧道。服务小姐送来了饮料。我们像乡巴佬一样每样都尝了些。
“这就是生活!”老木突然像哲学家似的感慨了一句。
“你说什么?什么就是生活?”
老木说:“我是说,现在这样,坐在舒舒服服的车厢里,喝美女送上来的饮料,这也是生活;像咱们那样,在狗窝一样的舱里一窝三个月,那也是生活。”
我没说话。
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儿,车已经停了。
外面就是我的老家:山东蓬莱,这个曾经在传说中是人间仙境的地方。
我带着老木出了车站,在街上买家乡的烤大虾请他吃。他老老实实地称赞了一番,称赞大虾,不是我。
其实,我离开这里才八个月,却觉得仿佛阔别多年了一样。身边晃过的鲜活的面孔和厚重的语音令我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坐上由高大的司机开着的电车,我们往李唐家赶去。
车窗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清新,路旁有了一群群的牛。老木出神地瞧着,我敢说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牛。他是个典型的空间技工。
下了车,往那条两旁夹着参天白杨的乡间石子路里一拐,过一座木桥,七只大白鹅气昂昂地叫着示威般从我们脚边摆过去。再向右拐……我嘴里念叨着。老木没出声,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
“恐怕这儿就是,我也说不太准。”我指着前面木栏围起的大农庄说。
我们推开栅栏门,踌躇地走进去。阳光照着大片草地,远处有一排矮房子。
“有人吗?”我喊着。
这儿静得使人感到不可思议。微风拂面,我听着树叶哗哗地轻响。
老木有时候也要说点挺有学问的话,这时他揪了根草嚼着,叹息说:“要是这儿就是李唐的家,那他何苦去那鬼地方卖命呢?”
“年轻人的热情……”我说,“咱们不是也受过宣传海报的吸引吗?”
我们转过那排矮房子。房子背后堆着很多原木,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木料堆上,捧着本书在看。 他看得那么起劲儿,直到我大声咳嗽了两声,他的眼睛才从书上移开,望着我们的脸。
“有事儿?想买什么,伙计?”他说。我喜欢在种族大混合的时代还能听到纯粹的老家方言。
我说:“我们找李唐的家属,伙计。”
汉子笑了,嘴唇里面露出的白牙齿让人觉得阳光灿烂。
“我是他姐夫,他姐姐在屋里呢。来吧。”
但我们没有进屋。李唐的姐姐出来了,不会认错,她的眉眼和李唐简直一模一样。她衣着简单,盘着头发。
我看看老木,他又低头踢着土块。我就对李大姐说:“我们是李唐的同事。”
“快进屋喝水。”她说,“我隔窗子看见,还以为是谈生意的。你怎么不叫人进屋呀?”她小声责备丈夫,“姐夫”笑笑。
“不,不进去了……”我说。
“客气什么!”
但姐夫有点明白过来,他拉住妻子的手,对我们问道:“小李子出事儿了?”
我点点头。
李大姐低叫一声,用手捂住脸。
“别哭,我的人儿。”姐夫镇定地说了一句,又转向我,“怎么了?他在哪儿呢?”
我取出通知书。
李大姐把哭声埋进男人怀里。我们只得把她弄到屋子里面,坐下了。
在堂屋的木椅子上,她开始自言自语:“说是去了有出息,有出息!……才几个月呀,弄回个‘通知书’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别嚷啊,叫人家说完。”男人仿佛是下命令般劝着,眼睛看着我。大概因为老木是个蓝眼珠,他不太喜欢。
我把李唐留下的笔记本交给他,李唐平时没事就爱写日记,还有抚恤金。姐夫接过去时“嘿”了一声,说:“人都没了,要钱干什么!小李子哟。”
“出什么事死的?”李大姐抬起头来问。
“救人,李唐是救人死的。”
她哭了:“他从小就喜欢帮人!两肋插刀的孩子。”
我说:“我们这个同事……”指指老木,“他干活儿的时候,机器的摇杆突然往下打。李唐把他推开了,摇杆打在他自己头上……”老木看我一眼,因为原来商量谎话的时候,这个角色本是我的,可我宁愿把被李唐从死亡边缘拯救出来的幸运让给老木。
“铁杆子呀,打在头上……”她喃喃道。
“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说,“基本上没感觉。没什么感觉……”
“就像东边马家小儿子那次被树砸了一样。”她丈夫帮着我给她解释,“人一下就昏了,疼都不疼。嗯!”
但女人想了想,还是流眼泪,流个不停。
姐夫看了我们一眼,点点头,扶着李大姐进了里间。我们俩在堂屋坐着,膝盖并紧。我听见头顶有几声稚嫩的鸣叫,抬眼一看,屋顶的木檩子上结了一个泥巢,两只乳燕探出头来。
老木长长地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李大姐跟丈夫一起出来了。她已经好了些,手上捏着一叠纸,一看就知道是由营地发回来的信。
她把信拿给我们一起看,因为信息通过量的限制,每封信都不能超过一百个字。
我展开一张纸,上面是传真过来的,李唐亲笔写的字体:
“姐,我过得挺好,别挂念。吃得好,睡得香,一百四十斤,一斤没少!营地里的同事对我可好了,都拿我当亲弟弟看……”我一边读,一边想起了李唐刚到营地上时,那副笑眯眯的、跟谁都想亲热的样子。他瘦得很快,因为在那儿患了消化不良。
“姐,我升职了,采矿小组长。我的头盔外面有个红圈圈,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组长。我年纪小,可他们都挺服我……”
他们不服,兰德起码跟他打过四架。开始,李唐不肯真打,后来他就动真格的了。两人都打得眼里冒火,队长用枪才能把他们压住。
“我想家了,想吃你做的酱汁鱼。家里的那片树林子可多好看哪,那个水塘不能填,留着我还要钓鱼呢,你跟姐夫说说。你没见过我们营地这儿的风景,全是星星!不停地转!因为我们扎营的这个小行星老在转,你在这儿看一会儿天,就能把头看晕了……”
星星不停地转。
李唐是看着旋转的星空死去的。他为了抓住飞向空中的贝克,自己也给带出去了,都是因为浩男…… 氧气一时半会儿用不完。他会看见营地渐渐远了,而自己却坠入无底深渊般的太空。没人能救他,唯一的一架空天飞机已被撞坏。他的同伴是贝克,但只是暂时的同伴。他俩会相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们也许会通过对话来减轻恐惧感,发泄悲忿,直到氧气用光。
我在宇航服头盔里的对讲器中,没听见李唐的喊叫。他是个沉着勇敢的小伙子。
我从信纸上抬起头,又对李大姐说:“他没受什么苦,只一下子就过去了……”仿佛这句话能够补偿什么似的。
“他没受什么苦。”姐夫帮着我说。
“人不能回来了,骨灰总要拿点儿回来吧?”她说,“有点儿骨灰,也比什么都没留下强……” “规定不许带回来……”我低着头说。
李大姐盯着老木看,我认为,老木准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的眼神很奇怪,显得又伤心,又温柔。她准是把老木看作自己的弟弟了,既然老木是被李唐救的,那么老木现在就是在替李唐活着,那么老木就是她弟弟。她是个女人,她不管老木是黑眼珠、蓝眼珠。
我们后来在她的堂屋里吃了饭,桌上有李唐最爱吃的酱汁鱼和铁锅烤蛋。老木吃了好多,把盘子里剩的汤都喝了。他的脸通红。
坐在北去的列车上,我们低声唱起了在营地里常唱的几首歌。老木像喝醉了一样,他说:“李唐是个好小伙儿,他跟着他们跑太傻啦。死得可惜……”
我想,到底谁更傻?逃跑的那四个人,还是留在营地上、后来又去追捕逃亡者的我们? 也许,他们的心里更有人味儿一些。本来在那地方闷三个月就要发疯了,何况命令突然下来:你们必须再坚持三个月。
他们只想乘那架小型飞机飞到火星。在那里,人要多些,热闹些,每个月有两班飞船往地球发货。 他们根本没有顾及必将落在他们身上的惩罚。
我又听见了浩男的声音,这声音曾在我头盔的对讲器中响起:“让我走吧!贝克,别过来!别过来!”
老木的话惊醒了我:“这是最后一个了,总算快熬到头了。”他说。
这是最后一个,这也是最难办的一个。
队长,他的家在北京。据我所知,他只有一个妻子。这也是我们对他的仅有的一点认识,因为他是个沉默寡言、严峻得近乎冷酷的家伙。他能像机器一样执行自己的使命,在任何情况下都毫不畏缩。
即便是让他对一个朝夕相处的部下执行死刑。
他抓回了浩男,我们觉得他做得对。他处死了浩男,没有人表示异议。那时,他手下只有我和老木两个了,他仍然带着我们坚持到第二班人马赶到。
队长肖汉的家,在北京西郊一条林荫道的尽头。绿树掩映的小白房子里只住了两个女人,肖太太和保姆。我知道肖太太名字叫“小琳”,这是格林以一只眼睛乌青半个月为代价,从队长写的信上偷窥到的机密。据他青着眼眶子跟我们透露,那封信极其肉麻。
小琳是个能在早晨的树林里飘动起来的清秀女子,我们俩并排挤在沙发中间看着她,对她十分仰慕。我很明白队长为什么要写那样肉麻的信。
她听到消息后,没有表示出多么大的震惊。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早就告诉我,有这个可能……”她用目光鼓励我们,“告诉我他是怎么去的,你们要说真话。我能听下去。”
老木的脸红了又白,我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手忙脚乱地把通知书和一切东西给她,有一件东西是肖汉特别嘱咐过的。
我把那半朵银质的玫瑰花递过去:“他告诉我,必须把这个给你。”
她接了过去,捧在手里看着,突然对我们说:“跟我到这边来吧。”
我俩跟她走进旁边的一间小书房。我的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