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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犹豫一下,说:“索比。”
“‘索比’,真是一个好名字。你可以叫我‘老爹’。晚安。”他取下假腿,一蹦一跳地走到架子旁边,把假腿放好,然后又蹦到自己床上。这是一张舒适的床,其实不过是放在角落里的一块硬垫。他在床上往墙边蜷缩着,给孩子腾出地方。“你来睡觉以前把灯关掉。”说完,他合上眼睛,等着孩子上床睡觉。
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好长时间过去了,他听见小男孩走到门口,把灯关掉了。巴斯利姆静静地等待着,想听听有没有开门的声音。结果没有听到开门声,相反却感到床垫陷了下去,他知道孩子爬到床上来了。“晚安。”他又说了一句。
“晚安。”
巴斯利姆快要睡熟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索比在剧烈地抖动。他从孩子背后伸过手去,摸到了他瘦削的肋骨,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搂住他抖动的肩膀,把他的脸拉到自己怀里来。“没事了,索比,”他轻轻地说,“现在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事了。”
听了这话,孩子放声大哭,一面紧紧地偎依着他。巴斯利姆搂着他,跟他轻声地聊着,一直聊到他不再抽搐了为止。就这样,他一直搂到索比睡着了才放手。
第二章
索比身上的创伤痊愈了——外伤好得快些,内伤好得慢些。老乞丐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块床垫,放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但有时夜里醒来,巴斯利姆还是会发现暖乎乎的小家伙正蜷依在他背脊旁边,由此可以知道,孩子又做过一场噩梦。巴斯利姆晚上睡觉非常普醒,也不喜欢与人同睡,可是只要索比过来了,他从来不会逼着他回到自己床上去。
有时候,孩子在睡梦中会痛苦地喊叫起来。有一次,巴斯利姆被索比“妈妈,妈妈”的哭喊声惊醒了。他灯也没有开,马上爬到孩子床上去,搂着孩子说:“好啦,我的孩子,没事了。”
“爸爸?”
“睡吧,孩子,不然你会吵醒妈妈的。”他又加了一句,“我会留在你身边,不用担心,声音轻点儿,我们不想吵醒妈妈,对吗?”
“好吧,爸爸。”
老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一动不动地待在孩子身边。后来,他渐渐感到四肢僵硬,身体寒冷,残腿也在隐隐作痛了。直到满意地看到孩子睡着了时,他才爬回自己床上去。
这些生活中的小事使老人产生了一种想对孩子试一试催眠术的念头。很久以前他曾经学过催眠术。当时的巴斯利姆还是一个健全人,没有理由去要饭。但他却从来不是很喜欢催眠术,哪怕用它去治疗疾病都不是十分赞成。他有一种绝对尊重个人的观念,而使别人进入催眠状态的做法,可以说不符合他的基本价值观念。
但这一次却是特殊情况。
他可以肯定,由于索比从小就被人从父母身边抓走,所以他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孩子对生活的印象,只是对主人们一些乱七八糟的回忆:有些主人很坏,有些主人更是恶劣透顶,而且,所有的主人都在摧残一个“坏孩子”的心灵。索比还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些主人,一谈起他们的事情来,他总是粗话连篇,活灵活现,情绪难以控制。但他一直没有时间和地点的概念。他心目中的地点只是属于某个人的地产,或者某个人的家,而不是指某个特定星球或者太阳(他对天文学的概念绝大多数是错误的,对银河系的知识更是一窍不通)。时间对于索比来说,只是“以前”或者“以后”,“时间长”或者“时间短”。每颗星球都有它不同的昼夜和年份,都有其自身的一套计时方法,另外还有用放射性衰变法测定的标准秒、人类诞生地使用的年份和基准日——第三太阳神第一次从自己那颗星球上跳到它卫星上去的那一天。这些都是科学的计时方法,但是,让一个无知的孩子用那种方法计算时间是不可能的。对索比来说,地球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一天”,就是指两次睡眠之间的这段时间。
所以,巴斯利姆无法猜出这个小孩的实际年龄。看上去,小孩像是一个年纪很小、没有发生过变异的地球人,可是他的任何猜测都只不过是不能得到证实的想像。譬如,万多尔人和伊塔洛—格利芙人,看上去都像是东方人,可万多尔人的成熟期要比伊塔洛—格利芙人长三倍时间。巴斯利姆想起了一个奇特的传闻:一位领事代理人女儿的第二任丈夫是她第一任丈夫的曾孙,最后,她的两个丈夫都老死了,而她还健在。由此可知,外貌不一定就能显示出一个人实际年龄的大小。
如果用标准秒来计算的话,这个孩子的年龄完全可能要比巴斯利姆还要“大”。空间是无限的,人类也会用各种方法去适应不同的环境。现在,我们就不去探讨他年龄大小的问题了,因为他毕竟还小,还需要帮助。
索比不怕催眠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催眠术是什么意思,巴斯利姆也不会向他作任何解释。一天晚上,吃过饭以后,老人开门见山地说:“索比,我有一件事情想叫你配合一下。”
“可以啊,老爹,什么事?”
“你到自己床上去躺着,我要把你弄睡了,然后我们再聊天。”
“啊?你说颠倒了吧?”
“不,这是一种不同的睡眠方法:睡着以后,你还可以说话。”
索比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愿意这样做。于是老人点起一枝蜡烛,关上灯。在用烛光集中对方注意力以后,他便开始了一连串古老的步骤:单调的启发,放松,昏昏欲睡……最后,对方睡着了。
“索比,现在你已经睡着了,但是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也能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老爹。”
“在我没有叫你醒来之前,你会一直睡着的。”
“是的,老爹。”
“还记得你到这里来乘坐的那艘奴隶贩运船吧。它叫什么名字?”
“‘快乐的寡妇’,不过我们不那样叫。”
“你还记得进入船舱时的情景吧。现在你是在舱里,你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了,还记得里面的一切。现在,回到上船之前的地方。”
孩子身子顿时发硬了,但没有醒来。“我不想回去。”
“没事,我会陪着你的,你很安全。现在,告诉我,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走,过去看一看。”
一个半小时以后,巴斯利姆依然蹲在睡着的孩子身边。豆大的汗珠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感到自己在剧烈地颤抖。为了让孩子回忆起他想知道的那些往事,巴斯利姆不得不迫使孩子再次经历那些往事,即使对巴斯利姆来说,那些经历也是可怕的。这期间,索比好几次不愿回想下去了,巴斯利姆并不怪他。现在,他可以数出孩子背上的伤疤了,还知道了每个伤疤是哪一个恶棍干出来的。
自然,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用催眠术搞出来的东西,大大多于孩子平时能够回忆起来的东西,他甚至弄清楚了他幼年时候的情况。最后,终于使索比讲出了在婴儿时期被人从父母身边抢走的痛苦而又难忘的经过。
做完催眠术以后,他让孩子沉睡着,自己在脑子里重新清理了一下刚才从孩子口里听到的那些零乱的东西。特别是最后一刻的询问,如此残酷,连老人自己也产生了疑虑,究竟该不该刨根究底地去追问造成他痛楚的那个原委。
现在看看巴斯利姆弄清了哪些事情。
孩子出生的时候完全是自由的,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
孩子的母语是银河系英语,带点口音。巴斯利姆本来就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加上孩子太小,口齿不清,于是更加模糊了。有这种口音,他肯定是地球同盟范围之内的人。这孩子甚至有可能是出生在地球上的——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大。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孩子的母语是国际语,因为索比讲国际语比讲其他三种语言都要好一些。
孩子还讲了些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如果索比用九牛二虎之力想起来的那些恐怖而又模糊的记忆可以相信的话,那么他的父母一定是去世了。孩子已经不可能说出家人名字以及如何辨认他们的方法来了,他只知道“爸爸”和“妈妈”。巴斯利姆只好放弃了想进一步打听孩子亲戚的念头。
好啦,现在他加给索比的痛苦终于可以结束了,不过仔细想一想,孩子这次受罪也是值得的。
“索比?”
孩子痛苦地呻吟一声,微微地动了动身子,说:“怎么啦,老爹?”
“你现在还在酣睡,等我再叫你时才会醒来。”
“你不来叫我,我就不会醒的。”
“当我叫你的时候,你会立刻醒来。醒来以后,你会感到很舒服,而且你会忘掉我们所谈的一切。”
“好的,老爹。”
“你会忘掉刚才的一切,而且还会觉得很舒服。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你又会变得昏昏欲睡了。那时我会再叫你上床去睡,你一上床就会睡着。你会睡上一个晚上,而且睡得很香,还会做几个好梦。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索比,跟着我说。”
“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你永远都不会做噩梦了,永远不做了。”
“永远不做了。”
“爸爸、妈妈不想让你做噩梦。他们很幸福,他们也想让你得到幸福。当你梦到他们的时候,那一定是一个幸福的梦。”
“幸福的梦。”
“现在一切都好了,索比。你快要醒来了。现在,你正在醒来,你已经忘掉了我们谈过的事情。不过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醒来吧,索比。”
孩子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咧着嘴笑了。“哎呀,我怎么睡着了?我还以为刚才在跟你一起玩呢,老爹?没有玩,嗯?”
驱散孩子心理上的阴影需要好长一段时间,但是噩梦已经减少,最后终于消失了。巴斯利姆不是专业治疗心理阴影的医生,因此,那些可怕的记忆仍然会遗留在孩子脑海中。他能做的只是引导索比,尽量让他感到幸福。再说,即使巴斯利姆的技术真的非常高明,也不可能消除留在孩子心里的可怕的记忆。巴斯利姆固执地认为,一个人的经历是属于他自己的,要是他自己不想忘掉,即使最坏的经历也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
索比白天很忙,晚上便安宁了。一起生活的开始阶段,巴斯利姆总是把孩子带在身边。吃过早饭以后,他们总会拐到自由广场上去,巴斯利姆伸开四肢坐在路上,索比站在或坐在他旁边。他们拿着碗,装出好像饿坏了的样子。那个地方的交通老是会引起纠纷,堵住行人,不过警察来了最多也就是骂一顿了事。索比知道了广场上的巡警只会叫骂,就算警察找到他们头上,巴斯利姆也会跟他们调停,尽量少给警察一些钱。
没过多久,索比便学会了这门古已有之的职业。身边带有女人的男人们都很慷慨,但这时你应该向女人要钱。向没有伙伴的女人乞讨,一般来说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戴面纱的女人除外)。缠住一个独自行走的男人向他讨钱,是一场对半开的赌博,要么踢你一脚,要么就给你一点钱。有钱的外星人出手通常比较大方。巴斯利姆教他在碗里放上一点钱,不要放最小的分币,也不要放大额钞票。
最初的时候,索比的外貌非常适于干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