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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玄往前走了一步,那个人也随之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之间隔着某种魔法立起来的屏障一样,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却永远也无法接近。
那个人背对着她说:“你怎么来了?”
杨玄意识一时迷糊,有很多疑惑,却说不出,只听到梦里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说:“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立刻撤单,贴息已经成定局了!”
窗边的男人回过头来,杨玄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心里忽然涌起了奇异的焦躁,男人点起一根烟,笑了笑:“你哪来的消息?”
杨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你别管我哪来的消息……”
男人抬起一只手,杨玄的话条件反射一样地就卡在了喉咙里。
蒋鹤生这个人,从来不大声说话,也从不和人争辩,哪怕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也依然慢声细语,看不出一点火气,却仅仅一个手势,一个皱眉,都能让别人在他面前噤若寒蝉。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模仿那些年长的、偶像一样存在的人,杨玄觉得很多年以后,自己身上都有蒋鹤生的影子,可惜她只学会了皮毛,比如蒋鹤生当年就是个轻声细语的大杀器,她却慢慢长成了一个轻声细语,经常让人误解为很温柔的姑娘。
她梦里的蒋鹤生好像笑了一声,又仿佛一点也不着急似的,带着一点近乎教导的语气说:“一只脚踏进这个圈子里,你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交情是交情,交易是交易,一码是一码,这个市场本身就是零和博弈,所谓零和博弈是什么你懂么?别给我背定义,我告诉你,它就是一句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期货这个东西,多空双方私下见面,只有一种情况——大势已去,跪地求饶。”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问她:“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呢?让我跪地求你?”
杨玄愣了一会,轻声说:“老师,我已经撤出来了。”
这回却轮到蒋鹤生有些吃惊,继而他笑了,反问:“内/幕小姐,你既然知道贴息的消息是确凿的事了,为什么还要临场退缩呢?百分之一的保证金,那么大的杠杆,虽然不能像阿基米德一样翘起整个地球,却能翘起几个亿的资金了,你是不眼红,还是胆小了?”
“我胆小。”杨玄一丝犹豫也没有地直说,“人要知道适可而止。”
“年轻人……”蒋鹤生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在这个人人都杀红了眼地时候,还能知道这句话,可见你是个人物……但是杨玄,你也就只能走这么远了,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成什么大人物。”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场豪赌么?”他整张侧脸被窗外透进的光照得看不见,笃定、狷狂,透过儒雅翩翩玩世不恭的外衣,透出缠在骨子里的,呼之欲出的森冷铁血。
“如果你这个年纪的人,就连舍生忘死赌一把的勇气都没有,将来还有什么出息呢?杨玄,我看你不如挣点钱,出去拿个学位,去找个地方教书,早点嫁个人算了。”
杨玄哑然半晌,好像对她这第一个人生导师给她的评价有点消化不良,过了半晌,她才又重新低低地问了一句:“你不撤单么?”
“账面上还有浮亏,万国都还在那挺着,我有什么理由撤?”蒋鹤生似乎在颇有耐心地和她解释着什么,“这场仗还没打完,不到最后,谁知道谁胜谁负呢?别说贴息的消息没有下来,就算真下来了,我也不会让这棋就这么死了。你去吧,别让别人知道你自己跑到这来,既然你中场离席,现在就是局外人了,观棋不语,好好看着吧。”
他转过身去,挺直的背影有种孤注一掷的狠,杨玄终于知道,他们两个人,从来只有蒋鹤生指导她的份,没有反过来的。
因为蒋鹤生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别人的话,对他来说,就是个屁。
忽然,她又一下子好像回到了交易大厅,四处都是疯狂的人,疯狂的红马甲,数分钟之内327国债期货疯狂地涨,随后真如蒋鹤生所说,即使消息公布,这也不会是一部死棋,八分钟之内,不可思议的巨额空单直接砸下来,所有多头全部爆仓。
好像一百个电话铃同时在她耳边炸起来一样,杨玄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她知道所有的后续,知道最后几分钟的交易被取消,因为违规操作,那时候彼此借仓就像是一条大家都明白,但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潜规则,不出事,谁都好,一旦出事,立刻能追溯出一百八十条罪名。
她知道这一晚上有很多人一夜暴富,有人锒铛入狱,有人销声匿迹,也有人……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真的是有铃声在响,一身的冷汗都黏在身上,杨玄皱皱眉,盯着天花板缓了缓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裹着被子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到已经被她自己踹到了床底下的电话,这才接起:“喂,你好?”
对方半晌没言语,杨玄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外面天已经微微露白了,一看时钟四点多,心想不会又是李伯庸那个大抽抽吧?昨天被狗追的画面重新回到了眼前,杨玄感觉胃里冷冰冰沉甸甸的,十分悲苦。
“请问是哪位?”
“是……杨玄么?”过了好一会,那边才说话,是个男的,“对不起,我忘了时差,打扰你休息了吧?”
“呃……没关系。”杨玄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不是已经存了的号。
“没听出我是谁吧?”对方好像笑了笑,“我是康金凯。”
杨玄倒水的动作顿住,拿着玻璃杯的手停在了饮水机下,一点微光打在杯子里的半杯水上,她的指尖像是晕染了一层冷冷的光一样。
她忽然没了声音,对方并不介意,只是接着说:“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你的联系方式,没别的意思,跟你道声谢。”
杨玄沉默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问:“谢我什么?”
“不用明知故问了,你心里明白。”康金凯说,“就这样吧……”
“等等。”杨玄叫住他,“你想干什么?”
康金凯犹豫了一下:“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记得你当年说过这话,到如今我一直相信这个,你既然已经走了,就别再搀和里面的事了,记得我感激你就行了。”
杨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城市一点一点地挣脱黎明前的黑暗,秀气的眉也跟着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做了噩梦的关系,她忽然有种不那么好的预感,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她对着自己的电话迟疑了很久,终于低下头编辑了一条短信:“康金凯给我打了电话,你好自为之。”
然后发给了徐暨,不等回复就扔下手机睡觉。
要么吃不好饭,要么睡不好觉——蒋鹤生是个婊/子里的哲学家,死了也留下一大堆装逼语录供大家顶礼膜拜。
康金凯没在睡,徐暨想必也即将睡不好,只有她一个人,被噩梦闹了一通,又被午夜凶铃吵醒,还能毫无压力地滚回床上躺个回笼觉,人生际遇,总是那么无常。
当然,她这一觉也没能睡到日上三竿,因为又被一通电话吵醒了——杨玄痛苦地想,李伯庸他老人家绝对是个劳模,所有美好的周末仍然会在九点钟之前爬起来的人都是见鬼的劳模!
李伯庸先拐弯抹角地问候了一下受到了惊吓的杨玄小姐,然后又拐弯抹角地说了好几句让人听不出他重点的话,终于,电话被人抢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大嗓门在里面以震碎听众耳膜的霸气横空出世。
她大声嚷嚷着:“喂?喂!听得见不?我是他老姨!”
杨玄眨了眨眼,心想……咦?
“老姨让他给你打电话的!老姨想问问你,啥时候有空上家里吃顿饭啊?给老姨说说那个0235的事行呗?”
李伯庸在旁边痛苦地捂住了脸,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第十六章 海碗砸盘
老姨,她真是个热情似火、行动如风的女子……
杨玄后来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先买了些老年人常用的保健品,拎着去了李伯庸家,一个中老年妇女刚一开门,杨玄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对方就快嘴快舌地说开了:“哎哟,这肯定就是我们家伯庸说的那姑娘,长得那么俊啊!快进来快进来!”
杨玄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能笼统地说:“阿姨好……”
好字还没完全吐出来,老姨就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一边往里拉,一边用另一只手非常自然地接过她拿的东西,嘴里熟练且万分不真心地抱怨着:“哎你看这孩子,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听话啊,带回去。”
杨玄:“……”
李伯庸靠在门上,跟老姨夫一起惨不忍睹状,幸好杨玄上道,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说:“哪啊,专门给您买的,第一回见您,家常东西,礼不重,您别嫌弃。”
老姨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收了起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瞧这闺女多会说话,快坐,坐!”
老姨礼收得实在,招待也非常实在,杨玄进来的时候就闻见了厨房飘出来的香气,刚一坐下,大盆的红烧肉,酱肘子,炖鸡,清蒸鱼就开始一盘一盘地端上来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足够喂饱四头猪。
杨玄当然不好意思坐着等吃,立刻要站起来帮忙,老姨一把把她推开,一只干瘦的手爆发出活像相扑运动员一样的神力来,像栽萝卜一样地就把杨玄给按在沙发上了:“别动别动!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伯庸端菜去,还有那老头子,你那俩眼长着是留着出气的是吧?”
杨玄说:“阿姨没事,您别这么客气……”
可惜她那点微弱的挣扎,在老姨眼里,就跟一只小鸡仔差不多,末了老姨还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杨玄感觉对方这一下把她胸腔里的气都给拍出来了,差点呛出来,老姨啧啧地说:“父母都不在身边吧?瞧这孩子瘦的,多可怜,这小手跟芦柴棒似的,我老家那孙子才六岁,都比你有劲。”
杨玄:“……”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姨夫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忧郁……
等菜上了桌,杨玄才发现,他们家用的碗不是平常人家的小碗,是海碗,老姨把一个大海碗的米饭扣在了她面前,豪气冲天地说:“这是老家自己种的米,香!”
杨玄的笑容扭曲了一下,下一刻,老姨又把一大块足有人拳头那么大的排骨直接夹进了杨玄的碗里:“尝尝老姨的手艺!”
杨玄说:“谢……”
鸡鸭鱼肉开始雨点一样地打进她碗里,转眼间变成了一座小山,杨玄尾音微颤:“……谢阿姨。”
今天为什么没把闹闹那个吃货带在身边呢?
老姨夫看不下去了,小声地说:“别给姑娘夹那么多,人家吃不了。”
老姨拿眼瞪了他一眼,老姨夫默默地缩回自己的饭碗,食不言寝不语了,杨玄叹为观止地想,原来老李家的男人上桌以后是不让说话的……
老姨清了清嗓子,开始个人演讲,从李伯庸小时候如何孝顺,如何品学兼优,到家庭条件如何苦大仇深,这些年如何艰苦奋斗数了个遍,杨玄食不甘味地听着,同情地看了李伯庸一眼,感觉他简直就是那个高考作文里面常用的那些“寒门子弟,身残志坚”例子的典范。
李伯庸终于听不下去了,感觉他老姨越说越不像话了,活像个拉皮条的,虽然说……他是有点那个意思,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呢,于是皱皱眉打断了她:“姨,您瞎说什么呢?”
老姨在桌子底下使劲踩了他一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