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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 魔环-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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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1期   …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1999年8月20日晚7点。

    今天是8月20日。

    10年来,每到这一天,凌子风的感情世界便有一次势头强劲的回潮。他会陷进那些折磨人的回忆、忏悔和自责中,欲逃不能。吃过晚饭,他开始穿衣,穿衣时始终躲避着妻子的目光。妻子熟知他的痼习,从未指责过,但也绝不赞成。显然,一个女人不会喜欢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对方是死者,哪怕仅是在回忆中。

    田田发现爸爸想出门,立即笑嘻嘻地拦在门口。他刚刚在布达佩斯参加了“世界少年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拎回来一块金牌。这几天记者们一直堵着门采访,简直没时间同爸妈亲热。他提醒爸爸,你还欠我半个故事呢,就是那个“某人借助时间机器回到古代买了94枚戒指”的故事,非常有趣,昨天只讲了一半。这人真聪明,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提前一个小时,向同一个人去买“尚未卖出”的同一枚戒指。“爸爸,要是我有了这个时间机器,就把我最爱吃的蛋卷冰淇淋吃它一百遍,每次只提前半分钟!”

    爸爸心不在焉地摸摸他的脑袋,仍然要出门。

    妈妈这时不凉不酸地说:“田田,放你爸走吧,他的心早就飞走啦。”看到丈夫脸上闪过的怒气,田茹说得更干脆了,“子风,我不想惹你生气,过去我从没有干涉过你。但你不能老是沉溺于过去,你能把这些回忆保持多久?一辈子?让我一年看一次哭丧脸?咱们得找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她拉过田田,“这事以后再说吧。田田,跟妈走,让妈给你讲那个故事。”

    机灵的田田看出了爸妈之间的龃龉,很乖巧地收回了自己的要求:“爸爸,明天再给我讲吧,再见!”便跟着妈妈走了。田田就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骄傲。当他还在母腹中时,他们就施以音乐的胎教,两岁教识字,三岁教学棋,如今他才7岁,已学完了微积分课程。可以说,夫妇两人的生活重点是放在田田身上的:“我们这一代已经不行了,落伍了。要全力培养儿子,止他茁壮成长,应付21世纪高科技社会的挑战。”

    而且,这个已经名闻遐迩的神童并不是—个冰冷的机器人,他童稚天趣,妙语解人,一向是爸妈的心尖宝贝儿。凌子风歉然同儿子告别后,走出房门。

        1999年8月20日,晚10点40分。

    黄鹤酒家的顾客已经开始退潮,凌子风独占一张靠窗的桌子,醉眼迷离地看着窗外。河水映着岸上和岛上的霓虹灯光,映着天上的星月,对岸的垂柳遮蔽着河湾。10年前,那个叫若男的妙龄女子就是在这儿遭遇不幸的。全是怪自己该死的疏忽,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但那水远不可能了。

    服务小姐笑眯眯地送来一瓶蓝带啤酒:“先生,你要的酒。”

    凌子风摇摇头:“不,我没有要。”

    身后一个人接口道:“小姐,你弄错了,是我要的酒。”

    小姐连连道歉,把酒改送到那张桌上。凌子风扭回头向邻桌瞟了一眼,那是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也在闷头独酌。他的衣着讲究,真丝衬衣,鳄鱼皮鞋,手指上有两个沉甸甸的钻戒。但是很奇怪,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黑色”,使人感到强烈的压抑。

    那人也在两道浓眉下打量着凌子风,随后笑笑,拎着自己的酒瓶过来:“原谅我的冒昧,我想两个喝闷酒的男人也许有共同的话题。”

    凌子风向他举举酒杯,表示认可他的加入。来人为他斟上一杯酒:“说吧,有什么苦恼,不妨向一个陌生的男人诉一诉,这是宣泄感情的好办法。”

    凌子风苦笑道:“谢谢你。”陌生人正好说出了他的心声,他早就想找一个人宣泄自己的苦恼,只沉默片刻便开始诉说,“我听从你的建议。喏,就在那儿,就在河对岸,10年前,我同恋人柳若男来游泳,临走,我返回岛上去取遗忘的潜水镜,扭回头却发现若男失踪了!我发疯地游回来,喊叫,寻找,等到从水中捞出来,她已经没有救了!”他的眼眶红了,又狠狠地灌下一杯酒,“一个鲜活水灵的可爱姑娘啊,这么转眼间就没了!我他妈拿什么潜水镜!10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内疚的折磨。我常想,假如人生能重来一次……”他的声音哽住了,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泪水,他低下头闷闷地喝酒。

    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低声说:“请不要过于悲伤,也许我可以帮你。”

    凌子风沉溺于悲伤中,很久才明白了对方的话意:“你说什么?你能帮我什么?”

    “帮助你重生一次。你不必奇怪,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以传下一件宝物。你先看看它吧,否则你一定以为我在醉后胡言。”

    他从腕上褪下一件东西,从桌面上推过来。

    一只魔环。

    它的大小相当于一只手镯,膨大处类似于手表的表面,色泽白中泛青,隐隐闪着异光。用手摸摸,光滑坚硬有如玉石,但重量极轻。表面处刻着一些汉字:时间来去器;同相入;异相入;返回。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的摹写。此处还有一些极小的奇形怪状的符号。

    神秘的陌生人说:“知道几年前陕西某县一次著名的发掘吗?在修缮著名的天福寺时,在佛塔下发现了唐朝的地宫,这件手镯就是在那儿出土的。手镯盒里还有一张发黄的丝质短柬,说这件宝物是一件仙人胡为佛的至宝:‘仙人凌风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镯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仙师蝉蜕之日传此宝于余,余自知福薄不足以持此宝,乃藏诸地宫以待有缘。’你可能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件时间来去器,很可能来自于外星人——表面上那些奇怪的符号至今无人能破译,还有人对它的材料做过光谱分析,发现其材料非常奇特,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他看见了凌子风的怀疑表情,微微一笑,“这个故事太离奇,我也曾和你一样怀疑过。好在它的功能是很容易证实的,我们马上可以进行实验。”

    凌子风在心里冷笑,他想此人编了这么动听的神话,一定是恕把这个“宝物”卖一个大价钱,可惜我不是那么轻信的人。他说:“当然,我很愿意相信。能否告诉我,这个宝物是如何传到你手的?”

    那人脸上掠过一道阴云,苦涩地说:“没什么离奇的,就像你我今天之间的情形一样,是一个陌生人的无偿馈赠。他说我是第九个持宝者。至于这九个人得到魔环之后的经历,你就不必问了,其中都有不愿告诉他人的隐情。”

    他的表情十分晦暗,凌子风不再追问,换了一个话题:“它是如何使用的?”

    “非常容易,先用按钮调到你想返回的时间,再按一下‘异相入’钮即可。先生,我建议咱们一块去你想要返回的地方,来一次现场实验,如何?”

    两人从正阳桥上步行过去,20分钟后到达那个荒凉的河湾。我一定中邪了,凌子风想,我竟然相信这个离奇的神话。不过那个人的言谈中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也许是他的表情中一直浸泡着晦暗和苦涩,他也从未去稍加掩饰,不像是一个骗子的表情。

    清澈的河水抚摸着岸边的细砂,月光下野草绿得十分柔和,虫声暂停片刻又复唧唧。他想到十年前那个夜晚,泪水不由盈眶欲出。

    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轻声说:“可以开始了。现在是1999年8月20日晚上11点02分,请问那个姑娘遭遇不幸的时间?”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准确吗?”

    凌子风苦笑道:“我绝不会记错的。”

    陌生人飞快地调好时间,屏幕上打出“10…15/198922:20”。“喏,就是这样调整。我冒昧地建议,你第一次返回时,让我陪你一块去,我可以帮你熟悉机器的使用方法,应付一些不测事件,好吗?那么,我要摁下‘异相入’按钮了。”

    凌子风微嘲地看着陌生人一本正经地点下那个按钮,好,我在等着你说的神话实现。忽然,他吃惊地感到,眼前的景物一阵抖动。

    1989的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抖动的景物很快复原,他惊疑地看着陌生人,等着他的下步动作。

    陌生人平静地说:“已经到了,请你看看,是否到了你想去的时间。”

    这时凌子风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色变了,或者说,景色变得虚浮了。河岸上,树木和野草都似乎是两个影像的叠加,暮色已重,河面上映着星月和对岸的灯光。水中没有人,但岸上放着一堆衣服,有男人的长裤,也有女人的艳色衣服。远处扬起白色的火花,两个人影从暮色中钻出来,已经能看见前边是一位姑娘,穿着米黄色的游泳衣,腋下套着红色的游泳圈,一位小伙子在后面推着她,一边用单手划水。人影越来越近,可以看到两人谈笑风生——却听不到声音,就像在看一场无声电影。

    忽然,凌子风如遭雷殛,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死死地盯着那两人——他已经辨认出,那正是25岁的自己和恋人若男。两人游到浅水处,站定,笑着拥抱接吻。救生圈横在两人中间,十分碍事,若男随手取下来,扔到身后,然后又是一阵热吻。“那个”凌子风把女的抱起来,放到岸下。两人交谈几句,他拍拍脑袋,返身向小岛游去,一串水花渐渐隐入水中。

    虽然他看到的是另一个凌子风,是25岁的凌子风,但35岁的凌子风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是去取遗忘在岛上的潜水镜,这正是悲剧的开端。他应该赶紧去把那个糊涂虫拉回来!但他好像在噩梦中被魇住了,恐惧地盯着这一切,却说不出话。

    他们现在的位置离若男只有10米左右,但若男似乎视而不见,她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哼着歌子,旁若无人地脱下泳衣,用毛巾擦拭身体。在若男去世前,两人的恋爱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方式,他从没有见过若男的裸体,所以这会儿他不由垂下目光。他看见陌生人也从那儿收回目光,忧郁地望着自己。

    若男忽然看见红色的游泳圈正向下游漂走,她未加考虑,立即跳下水去追赶。直到这时,凌子风才从梦魇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叫一声:“不要下去!”便和衣跳入水中。

    但若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自顾小心翼翼地追赶救生圈。她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倾斜着,眼看就要没入水中。

    凌子风已经赶到她的身边,立即扑过去,用力抱着她的身体……若男的躯体像一团光雾,轻飘飘地穿过他的拥抱。他因用力过猛,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溅。

    这儿是一个洄水潭,深度已经没顶。他在水中慌忙爬起来,转身,看见若男的头发和手臂尚在水面上,他急忙扑过去……又是一场空。

    水面上两只手臂在拼命摆动,随之下沉:又挣扎出来,又下沉。凌子风发疯地嘶声喊道:“若男!若男!”

    可若男的手臂已经消失,只余下长发在水面上又飘浮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沉下去。凌子风在这片水域疯狂地寻找,游过来,窜过去,用手摸,用脚踢,除了能真切感到水的阻力外,什么也摸不到。他大口喘息着,惶然四顾,见最后一串水泡从不远处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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