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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请等一等!”偷渡客突然开了口,极度的恐惧使他的声音变了调,“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耗尽了我的财产和我的勇气才来到这里,不能就这么死去。我请求你,让我看一看这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好吗?我就是为了他们而来的,不见他们一面就死我实在不甘心。你放心,我不会逃跑,我只想见他们一面。对于一个将死的人的最后一个心愿,你是不会打碎它的,对吗?”偷渡客直视着贺小舟的眼睛。
贺小舟觉得有些手软,搏击和鲜血所激起的野性如流水一般消失一空,他确实缺乏足够的勇气打碎这个人的心愿。偷渡客那单薄的身躯,发抖的双手,以及沙哑的嗓音,都让他不自由主地产生了同情。这种同情就如同在风雪弥漫的冬夜走入一间充足暖气的房子一样,让人全身变得软软的、暖暖的……他杀人的决心被动摇了。贺小舟硬撑着自己外表的冷漠,使出全力不让自己回避偷渡客的目光。他现在怎么也不敢立刻就扣动扳机,如果让偷渡客抱着遗憾死去的话,他贺小舟的灵魂会痛苦许久的。答应他吧,一个声音对贺小舟说,满足他这一个请求,然后在他提出第二个请求之前杀了他。
“好吧。”贺小舟说,“拿起你的包袱。”他的声音仍是冷冰冰的。
偷渡客慢慢弯下腰拾起包袱,小心地拍去上面的尘土,背到肩上,转身迈开了步子。贺小舟在他身后一米多远的地方紧紧盯着他,随着他前进。
贺小舟没有失去理智,他仔细考虑过了。还在他使用射线检测仪进行检测之前,他就用X射线透视镜扫描过那个偷渡客了。他没有发现偷渡客藏有武器,因此不怕他玩什么花招。而偷渡客在体力上也远逊于他,徒手格斗其结果会呈一边倒的态势。并且他的手枪上安装有指纹识别装置,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可以打得响。贺小舟想不出还有什么危险,但他还是十分小心,目光须臾不离偷渡客的身躯。
半小时后,贺小舟押着那个偷渡客来到了山腰一块突出的悬崖上。他们早已离开那条土路,是踩着崎岖的山路来到这儿的。
偷渡客走到悬崖的边缘,向下俯瞰着。贺小舟小心地站在他身后,盯着他,防备着他将自己掀下悬崖的可能。在他们脚下,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公元前四百年的人们正在为了能在这个自己所属的时代活下去而劳作。
这是一个不小的村庄。村里成片的茅草房屋错落有致,被这些茅屋隔开的街道上,间或有神色疲惫而漠然的人走过,只有孩子们偶尔发出嬉闹的笑声。村东头的一口水井旁,一个人把头俯在水桶里大口喝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村里修理农具的单调的叮当声打破了沉沉的死寂气氛。阴暗的小手工作坊里传出不绝于耳的纺机声,妇女们正在纺织粗糙的麻布,用它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缝制寒衣。村外,已经收割后的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些野草,大风从枯黄的土地上拂起黄尘。
看得出这个时代的人生活得不怎么幸福。贺小舟把目光从山下收回来,他对这个发现不感兴趣。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生活方式,谁也不能超越时代。
偷渡客突然跪在了悬崖边上,他双手当胸合什,转过头来问贺小舟:“你信佛吗?”
“不信。”贺小舟摇了摇头。
“我信。”偷渡客说。他低下头,开始闭目诵经。
他也许在超度自己的灵魂,贺小舟想,让他祈祷完吧,还有时间。贺小舟盘算着。就算祈祷、处刑、销毁尸体一共需用一个小时,也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完全可以赶到返回地点。伙计,好好祈祷吧。贺小舟此时还真希望能有佛祖和灵魂存在,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再为一个人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而感到忧伤了。
“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偷渡客头也不回地问。
“不,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贺小舟立刻回答,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是的,他害怕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他害怕知道了之后自己将来会忍不住去查看这个人的档案,了解有关他的情况。这样一来,他就会接触到这个人的人生,就会了解到他的爱好、他的亲人、他的思想、他的眷恋、他的德行……这一切会深深刻入他贺小舟的大脑沟回中,使他无法忘却这个人,无法忘却是自己使这一切成为了毫无意义的过去。有朝一日,所知的有关这个人的一切肯定会伴随着悔恨从他的心底喷出,啃噬他的灵魂。不,不能知道。对于时空捕手,忘性是第一重要的。
“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偷渡客似乎一心要与贺小舟作对,他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挫折与失败。我从小就对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十分着迷,这与我所受到的传统教育有直接的关系。长大后我确是沿着长辈们希冀的生活道路走的,我学的是中医,希望能靠它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但事实证明,我选择的路是一条落落寡合不合时代的路。我与时代格格不入,我在社会里找不到可以交流思想的人,甚至连谋生都很艰难。中医早已不是热门的行当了,没多少人愿意依靠中医治病。除了最出色的几个老中医,其余中医没什么前途可言。我的医术并不特别高明,因此倒了许多霉。我热爱传统文化,但却没能找到一种方法将它们消化吸收,以适应现代社会。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我曾力图摆脱命运的控制,但是我的性格形成时期早已过去,我无法再为自己树立一套新的价值观,寻找到一条新的生活道路。我其实并不缺钱花,但我不愿依靠家族的遗产来过活。我要实现我自身存在的价值,我渴望能不断亲手医治好病人。但这个愿望在我们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我耗尽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来到了这儿。我知道,这儿的人民需要我,我的医术在这儿可以派上大用场,在这儿我的生命将有意义,不会再因空虚而伤心。”说到这儿,偷渡客转过头,盯住贺小舟,“看看这儿的人民吧,看看他们的生活吧。他们的生命就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一样,朝不保夕。这个村子里有不少人将连今年冬天都熬不过去,而我能帮助他们。我可以使许多家庭免于破裂,可以使许多孩子免于夭折。我不能死!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偷渡客凄声恳求着。
贺小舟避开他的双眼,低头抬腕看了一下表,然后用尽可能无动于衷的语气说:“时间不多了,我再给你五分钟。伙计,回忆回忆我们那个时代令你留恋的东西吧,回忆一下你的生活中美好的一面,那样你会好受些。”
偷渡客于是慢慢转回头,又开始低声诵经。
贺小舟慢慢扣动扳机。他干得很轻、很慢、很小心,生怕让偷渡客听见了。他改变主意了,不能让这个人祈祷完。如果让他全身肌肉悚缩地感受到枪口顶住后脑勺的话,他会在恐惧中死得很痛苦,还是让他毫无心理准备地去天国吧,那样就不会有痛苦与恐怖。就这么定了,干吧!贺小舟猛地抬起手枪,像往日上射击训练课时一样,双手握枪,眯起双眼,深吸一口气,憋住,扣动了扳机。
偷渡客的后脑勺在子弹的撞击下四分五裂。由于手枪上装有消音装置,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的身躯像一段木桩一样摔在岩石上,其实在撞地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血从他身下流出,顺着石缝向下淌去,滴在山下的土地上。
贺小舟徐徐吐出肺叶里的空气,慢慢放低双臂,他感到双手僵得厉害。他费劲地收起手枪,使劲甩了甩双臂。他要让血液流快一些。片刻之后,他走到偷渡客的尸体旁,弯下腰抓住他的双脚,把他拖到了距离悬崖边缘七八米的地方。然后,贺小舟捡起了偷渡客的包袱,他本想打开看看有些什么,但旋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包袱里无非是些灸条银针之类的医疗物品,看了让人伤心,不看也罢。贺小舟将包袱扔到偷渡客的尸体上,然后从行军包里掏出一个瓶子。这个瓶子里装着的是高能燃烧剂。贺小舟打开瓶塞,将里面那银白色的粉末撒到偷渡客的尸体上面。撒完,他向后退了几步,从行军包里取出一小块引火剂,扔到了尸体上。
呼的一声,火燃起来了。特种燃烧剂燃烧时没有烟,火苗也不高,一点也不刺眼,但贺小舟仍不愿看这场面。他转过身,走到悬崖边,茫然地看着山下村庄里一群玩耍的孩子。
十分钟之后,贺小舟已经彻底感觉不到身后的热气丁。他转过身,看到偷渡客的尸体已经消失,地下只剩下了一些白灰。贺小舟呆呆地望着这些白灰,不能相信它们就是那个偷渡客。他已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啦!贺小舟感到忧伤正在爬上自己的脸。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小心地绕开那堆白灰,向约定的返回地点走去。他没有再回一次头。
在山顶的岩石上坐定之后,贺小舟抬腕看了一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现在没事可干啦,贺小舟放眼四周。在山顶上,视野十分开阔,山峦和平原交错相间。不知道为什么,贺小舟觉得这仿佛是自己生来头一次在山顶上观看山景,一时间他感慨万千。任务已经完成,可他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相反,他感到心里难受得厉害,就像被盐酸腐蚀一样。眼圈有些异样的感觉,就像出发前的那一刹那的感觉。
为什么不能把他弄回他出发的时代,就像现在我这样?贺小舟思忖着。我完全可以给他注射一针麻醉剂,把他背到这儿来。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机会?他是一个好人呀。法律呵,难道你注定是铁面无情的代名词么?
可是,把他抓回去,他的命运会是什么呢?肯定会被判刑,入狱。他已经没有了财产,也没有安身立命的技能,出狱后也只能靠领取救济金生活,像他那样的人,对这种生活能忍受得住吗?也许.让他死在这个他向往的时代,对他来说痛苦是最小的。这么一想贺小舟才略感释然。
可是,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贺小舟的心又缩紧了。慧慧呵,但愿今后我和你一起时还会发出由衷的开怀笑声,但愿这发生在两千六百多年前的噩梦不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从我的心底跳出来,妨碍我们的爱情。
贺小舟在山顶的大风中坐了很久,当时间还剩六七分钟的时候,贺小舟从行军包里取出剩下的那一份用来防止辐射伤害的药物,吞了下去。但愿能有让我的心永保平静的药,服药时贺小舟的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约摸过了一分钟,贺小舟突然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缓慢地阴燃,这种感觉片刻后就令他难受了,他站起身来,抚摸着腹部,大口吸着冰冷的山风。他希望这只是杀人造成的心理不适而引起的生理反应。
然而现实使贺小舟很快明白:自己失算了。不适感很快发展成为了灼烧般的疼痛,贺小舟疼得跪倒在地上,大声呻吟起来。
剧烈的疼痛使贺小舟将两手十指插入了泥土里,但他的大脑并没有被疼痛所干扰,它在飞速转动。蓦地,一个念头猛地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这个念头令他如同掉进了冰窟一般。尽管现在灼烧般的疼痛正在向全身扩散,他却禁不住发起抖来。巨大的恐慌夹杂着恶寒开始向他的全身放射。恐惧、惊慌、愤怒一齐向他的大脑涌来,令他的脑汁都几乎沸腾了。贺小舟猛地站起身来,向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