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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米一眼就发现他们的表情充满敌意。他想掩门拒客,但觉得逃避危险与他新的天职不相称。他的新信念使他具有一种殉教的意愿。
“我们真是在昂里科·费米家里吗?”吉欧里奥用嘲讽的语调问道。
“有谁让您怀疑吗?”
“某些反应……”
吉欧里奥和玛尔蒂奈里走进他的住所。费米耸着肩膀,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来是想听你说个明白。”当他们步入客厅时,吉欧里奥说。
“关于什么事呢?”
“索菲娅告诉我说……”
“吉欧里奥,你看!玛尔蒂奈里看见桌子上摊开的书便喊了起来。两个年轻人俯下身去,不胜厌恶地瞥了一下公式E=mc~2。吉欧里奥涨红了脸,缓缓站起来。
“这么说,这是真的!”
“是真的。”费米说。
“而你还想留在我们的圈子里同时又去读这些堕落的东西?”
“这不是堕落的东西,”费米镇定地说,“它们论述的是我追随空想之余所向往的事实,这些事实给我带来我所渴望的真理。至于是否会继续留在你们的圈子里,这不会了。假如你们不能像我现在这样受到启示的话,今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谈话。”
“这种语言不会让人再听到了,”吉欧里奥喊道,“我是来拉你的,你这只狗!你只配受点教训。”
吉欧里奥向前一步,用全力打在费米的右脸上,然后住手等着他的反应,但费米含笑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伸出了左脸。E=mc~2给他的影响改变了他激烈的天性,使他成为反对暴力的信徒。
于是两个年轻人怒不可遏,他们折磨着这个新殉教者,开始让他饱尝老拳,当他倒地之后又用脚踢,用屋子里所能拿到的一切东西打,直到他浑身是血为止。然后他们撕碎他的衣服,打坏玻璃,毁掉绘画,将屋子洗劫一空。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的咒骂如同野兽的嚎叫。为了进行全面的掠夺而被他们抛在一边的费米,透过被打肿了的眼皮,默默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实在可悲。
当他们又极为蔑视地踢他几脚,气喘吁吁地走了之后,费米爬到他的桌子上。不管他的侵犯者气到什么程度,他们却忘记了那个引起他们大发雷霆的根源。简直是奇迹,爱因斯坦的论文完好无损地留在所有破烂不堪的书中。他虔诚地拣起它来,用颤抖的手把它捧住,立在一片废墟之中。他就这样久久地呆立着,纹丝不动,双眼模糊,周身疼痛,他鼓起勇气,估量着他必须进行的斗争的广度。
“先生……请原谅……”
他不禁一抖,以为是敌人去而复返,但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并且毫无敌意。
“请原谅我这样就进来了,先生,我是来看您的。门开着,我见家具都坏了。我想也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可能需要帮助。”
“只有我自己能帮自己。”费米喃喃道。
女人的声音是亲切的。他不得不使出很大的力量才能睁开眼睛,透过他受伤的眼皮,他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并不感到陌生,却无法给那个模模糊糊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一个名字。
“先生,请允许我,”那个女人说,“您需要帮助。”
她走过去,用手绢擦拭着他嘴上的鲜血。费米的眼睛开始对疼痛习惯了,他认出了她。
“罗莎,女仆……”他一把将她推开,严肃地说,“这样做没有必要,罗莎。您告诉太太我不会在我的决定上后退。”
“我不在太太那儿了,我一小时以前离开她了。”
“那么不是她派您来的了?”
“没人派我来,我自己来的。”
此时费米端详着她,不胜惊诧。当他渐渐地看清了她的脸的时候,奇怪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仔细地注意过这张面孔。她不漂亮——想到这个字的无足轻重,他嘴边不禁浮上了一个自嘲的微笑,然而她那棱角分明的睑上漠然的表情给他一种特殊的少有的印象,这种印象突然抓住了他,扰乱了他的心灵。她看起来聪明。
她吞吞吐吐地说:
“先生,您和太太的争吵我无意中听到一些……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书都在地板上,我不由自主地看了标题……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眼前一亮,我钦佩您……应该告诉您,先生,我并非什么都不懂……我有些数学和物理学知识……”
“您?一个……女仆?”
“我是科学博士。”罗莎说,她红着脸低下头去。
“这可能吗?”费米说,突然惊喜万分。
“这是我的文凭……我总是藏着它,因为如果太太知道了,她会辞退我的,而我的工作不坏。”
“一个物理学家!”
“噢!够不上,先生,现在我觉得好像一无所知。特别是关于相对论的理论我一窍不通,它们被排斥在官方教育之外,但今天我觉得它像一块磁石一样地吸引着我。先前,我曾放弃过一种职业,因为它不能使我正常地生活,我常感惋惜。看到这本书,我以为已经熄灭了的火焰又在我心中燃烧起来。我要重新开始学习,有一种力量把我推向您。”
“你是上苍派来的。”费米喊道,他忘记了伤痛,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今天,当我走上一条新的人生之路的时候,我碰见了你,真是奇迹。罗莎,是的,第二个奇迹!我们将一起工作,我们将不再分开。你是富有知识的天使,我不能缺少你,你是富有智慧的助手,我需要你指导我迈步。”
“我将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不大聪明,先生,我必须加倍努力才能学到一点东西。自今天下午以来,我觉得您是天才,你能轻而易举地领悟一切真理。”
“你将是我的合作者,你将是我的妻子,你现在就是我的妻子,罗莎。”
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无须做冗长的讨论就能彼此了解,他们心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他们忘却了时间。
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小时后,因为费米的身体在她的手臂中颤抖着,罗莎被唤回到现实中来,她责备自己的自私,然后开始给爱人裹伤。她一边忙乱着,一边对他们的敌人的狠毒感到气愤。
“他们把你打成了什么样子了,昂里科!这些恶魔。”
“他们比恶魔还坏,”费米激动地说,“他们是瞎子,是愚人。可惜呀,我过去是瞎子,今天也还是愚人……我看必有一个漫长的时期充满混乱和迫害……墨索里尼,我看出他来了,是罪恶的力量使他出现在意大利,随意打击相对论思想和公式E=mc~2。但是我们要斗争,真理终会胜利。”
“是的,我们要斗争,”罗莎喊着说,“我和你一起战斗。我们要让这些野蛮的家伙加倍偿还他们给你的拳头……”
费米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因内心的幸福而焕发着光彩,他新的信念的崇高完全包含在甜美的一笑之中。
“不能这样,亲爱的,”他柔声说道,“你刚说的充满仇恨的话,实际上你并没有想过。无论是你还是我,或是任何一个信仰新物理学的人,都不能自轻自贱到同我们的对手一样应用野蛮的手段。我们被一个崇高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我们要保持纯洁。诚然,我们要去斗争,因为我们的事业就是人类的事业,我们必胜。但是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武器去战斗,这是最为强大和最为有效的武器。我们的武器,罗莎,你和我一样明白,是思考科学的道理,令人信服的谈话和严格的论证。用这样的武器,我们将引导意大利人民和全世界承认和接受真理,然后,引导他们渐渐地摆脱锁链和动摇暴君的统治。”
“你比我更仁慈,昂里科,但你说得对。”
“E=mc~2难道不是一个爱和正义的公式?我们要用爱来回答敌人的憎恨,用正义来反对邪恶,用柔情和仁爱来抵抗暴力!这样我们就一定能获胜。”
罗莎给他包扎完毕,紧靠在他身上,吻他。
“我将陪同你完成这一整套计划,昂里科,我向你保证……可是,请你告诉我,你一点也不留恋过去的生活吗?”
“一点也不,”费米气乎呼地说,“我对生活过的那个木偶的世界只有蔑视。”
他们整夜地拥抱在一起,但这不是那种庸俗的爱情的拥抱,而是只有心灵和肉体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拥抱。随着旭日东升,他们起床了。工作的欲望使他们不知疲倦。
一阵嘈杂声从一楼传来,客人们到了,这是一群为数不多的物理学家。同一理论渐渐地使他们互相接近,而费米是他们公认的老师。
他中断了回忆,准备接受他们的祝贺。他一边走进客厅,一边想着他的出走。他要以去斯德哥尔摩为借口不再回意大利。美洲在等着他。
编者按:昂里科·费米(Enrico·Fermi)1901。9。29—1954。11。28
是意大利出身的美籍理论物理学家,原子时代主要开创者之一。为了纪念他的功绩,原子序数为100的元素被命名为镄。
邱进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