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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奥迷蒙已是个成年男子,高大魁梧。纪念日过后,他将统率军队东征讨伐特戈和查伺民族。他像士兵们一样,在跌爬滚打中磨炼出一身粗硬的皮肤,如蛇皮般坚硬厚实,黝黑发亮。他着实英俊,不过我还是庆幸要嫁的人是塔祖,而不是他,因为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狡黠之气。
为了让我们见识他那厚实的皮肤,他用刀子划破自己的胳膊,口子很深,却仍没有流血。他还一直扬言要划破塔祖的胳膊,并且轻蔑地说准会顿时流出血来。他吹嘘自己如何英勇威猛地率领军队及灭掉异邦人,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样:“我踏着异邦人的尸体过河。我要将异邦人赶人丛林,一把火烧成灰烬。”他还贬低特戈人民,说他们愚蠢透顶,竟把一只会飞的蜥龙奉为上帝,还说他们竟让妇女上战场打仗,女人们干这种事是多么不可救药。一逮到她们,他就剥开她们的肚子,踏烂她们的子宫。
我保持着沉默。我知道柔葳的母亲就是和他的父亲一同战死沙场的。他们共同率领一小队人马,男帝轻易就击败了他们。上帝讨伐异邦人,为的不是灭掉他们,而是征服他们让他们成为上帝的子民,像对待其他天国子民一样施予恩泽。我想再没有另外的说得通的理由来发起战争了。奥迷蒙的那些道理自然说不通。
自从柔葳和我睡在一起后,她话也说得不错了,我也学会了一些她的民族说的词儿。其中一个就是“techeg(特彻戈)”,还有好多这样的词,像“panion(同事)”、“fights…beside…me(并肩战斗)”、“country…woman(乡下妇女)”或“country…man(乡下人)”、“desired(欲望)”、“lover(情人)”、“known…at…long…time(熟悉的)”。我们的语言中最像特彻戈话的词就是“在我心中”。她民族的名字——特彻戈——就是“techeg”这个词,意思是他们彼此心中互有你我。柔葳和我心中也互有彼此,我们两人就是特彻戈。
正因为如此,当奥迷蒙说“特彻戈民族尽是些肮脏的卑鄙小人,我要捣烂他们”时,柔葳和我都没有做声。
“呦嗬!呦嗬!呦嗬!”白痴模仿奥迷蒙炫耀的口气喊道。我扑哧笑出声来。就在我嘲笑哥哥的那一刻,灵堂的门瞬间大敞开来,所有的神父慌忙跑出,并非奏乐列队而出,却是相互推搡,乱作一团,嘴里还大叫着:“圣殿着火倒塌了!”“世界灭亡了!”“主瞎了!”一时间,城内一片死寂。转瞬间,街道里,露台上,人们开始嚎啕大哭。
上帝从灵堂里出来,女帝在前,领着男帝。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喝醉酒,像被太阳照得眩晕,也有点像现在人们吸过大烟的样子。他们来到跌跌撞撞、哭泣着的神父们中问,要他们肃静。
然后,女帝说:“子民们,听听我都用慧眼看见了什么!”
一片沉默之中,男帝开口了,声音微弱。我听不清他的话语,不过女帝总会在他说过之后清晰地重复一遍:“大火灼烧,圣殿坍塌,不过未成灰烬。圣殿伫立在河边。上帝如雪一样白,脸的中央有一只眼。平整的石子大路被毁。战争在东方和北方打起来,西方和南方受饥荒之灾,世界灭亡了!”
话音刚落,男帝把脸埋进双手,痛哭流涕。
女帝吩咐神父们:“告诉子民们上帝看见的未来。”
他们便重复上帝的话。
女帝又说:“去将这些话传到圣城的每一个角落,再派天使们去通知所有的子民们上帝预见的启示。”
神父们施礼,奉命办事去了。
白痴君主见上帝哭泣,十分悲伤,极度胆怯,吓得尿了出来,弄得露台都快变成游泳池了。
罕婆在极度悲痛中,见状斥责起他来,还失控扇了他一巴掌。白痴 君主大叫着,呜咽起来。
奥迷蒙大声训斥说罕婆是个歹毒的人,竟敢打上帝之子,必须治死罪。
罕婆吓得将脸探进白痴君主的那一大摊尿里,乞求饶恕。
我对她说:“我以上帝之女的名义饶恕你!”叫她起身,饶恕了她,并瞪了奥迷蒙一眼,示意让他闭嘴,他便没再多语。
直到现在,当我想起那天,世界开始毁灭的那天,就会想起那令人心痛的一幕: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大年岁的老妇人哆嗦着站在那里,满脸淌着尿。
后来,风女神和罕婆把白痴君主护送回去沐浴。几个君主带着塔祖和亚杰走出圣殿去主持圣城街道的圣宴。亚杰一直哭着,塔祖却忍着没有流下眼泪。奥迷蒙和我留在露台,置身于圣人之中,看着圣光广场发生的一切。上帝早已返回灵堂。天使们聚在一处,确认传达的启示,而后将启示一字不落地接力传送到天国的每一个城镇、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农场,日夜兼程,奔波在石子大路之路途中。
一切都照例进行着,惟有天使传发的启示不同以往,可怕至极。
有时,香气浓重,神父们也能像上帝那样从脑后看见东西,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启示,从未见上帝之所见,讲上帝之所讲。
而这回却不同,他们看见并讲出了和上帝一样的启示,只是无法解释启示是怎么一回事,也毫无线索可循,全然不知其中奥秘,惟有恐惧占据心头。
没想到,奥迷蒙却兴奋地说:“战争会在东方和北方挑起,我可以大显身手了!”鄙夷与不悦之色在他脸上全然消散。他直视我,与我四日交汇,像柔葳那样看着我,笑了笑,说:“也许白痴们、吃奶的孩子们都要死掉。”又凑近我,小声说,“也许你和我将成为上帝。”
这句话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纪念日过了不久,奥迷蒙返回军营,到东部边境去统率军队。
整整一年里,子民们都在静候着我们的大殿——那圣城中心的圣殿——像启示说的那样,遭闪电击劈,但未成灰烬。那是神父们多次思考讨论后对启示做出的诠释。然而,随着季节变换,既没有闪电出现,也没有火焰出现。神父们又说启示是在预示照耀着金铜檐槽的太阳是永恒不灭的火焰;若只是一场地震,圣殿就可以重新屹立起来。
至于上帝是白色的且有一只眼?他们认为是在预示上帝就是太阳,受人敬奉,是光明与生命的万能赐予者。这是在过去常有的启示。
果然,东方战火燃起,那里一向战争不断。那儿的土地荒芜,人们企图偷盗我们的粮食。我们要征服并教给他们如何耕种。浸没君主大将军则捷报频传。
没有应验的是,西方并没有闹饥荒。那个地方受上帝恩泽,从未有过饥荒。我们看到的是庄稼应季播种,茁壮成长,获得丰收,大家共同分享收获。若是西方泽粮歉收,我们就派出车辆满载粮食,长途跋涉越过高山源源不断地从中部运去。要是北方粮食减产,粮食也会源源不断地送去。事实上,天国一片兴盛与繁忙的景象。车子满载熏鱼从西方送到东方,东方日出半岛的车子也满载水果和海菜运到西方。上帝的谷仓和宝库里应有尽有,一直向子民们开放。子民们若有所需之物,和库管员一说即可取得。天国上下无人受饿。饥荒不属于我们,而是那些被我们征服的民族的代名词,是特戈、查伺和北部群山民族的代名词。饥饿的子民,我们如是称呼他们。
又一个创世纪念日到来了,启示中最恐怖的字眼——“世界灭亡”——回荡在人们耳边。
殿外热闹非凡,神父们照旧通过各种形式来取悦慰问凡人们,告诉他们仁慈的主已使世界免受惩罚;而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气氛压抑。每个人都知道男帝病倒一年里,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许多庆典要么没有出现上帝的身影,要么只有女帝只身一人参加。女帝总是看起来平静而又安详。我大多数的东西都是从她身上学到的。有她在身边,我总是觉得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都会好起来。
太阳静静地停驻在那座神圣的大山的山肩上,男帝又一次跳起轮回之舞,动作缓慢,脚步凌乱,然后照例走进灵堂。我们守候着,圣城内外、天围上下的子民们也都在守候着。太阳下山了。从南到北,无论是卡伊瓦山、耀眼的考罗西山、阿吉特山、艾茵山、阿杰扎山,还是卡纳伽德瓦山,所有大山的雪峰被映得一片金黄,而后火红,最后绯红一片。霞光映照着雪峰,又渐渐离去,任凭它们苍白如骨。星星升上天空。圣光广场变得冷清,鼓乐之声渐小,点燃的火炬照得广场烁烁放光。灵堂大门略微打开,神父们走出,井井有条,列队行进,而后停住。
一片沉寂之中,年纪最长的神父开口了,声音尖细而又清晰,说道:“上帝的慧眼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嗡嗡的窃窃私语声骤然而起,打破了沉寂,像飞虫横扫沙漠,然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神父们转身列队走回灵堂,有条不紊,一片沉默。
一队队等着传送启示的天使静静地站着。领队们聚集到一处,又确认启示。不一会儿,所有天使一齐出动,分别沿着东、南、西、北、中五条不同方向的街道出发。那五条街道始于圣光广场,直通城外延伸成五条平整的石子大路。以前,天使们一上路便奔跑起来,迅速将上帝的启示传到子民耳中,而这次传的启示却无只言片语。
露台上,塔祖走过来站在我的旁边。那天他十二岁,我也十五岁了。
他说:“泽,我可以摸你吗?”
我用眼神示意同意,他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那种感觉很舒服。
塔祖是一个一本正经、沉默寡言的人。他总是沉不住气,动辄就发脾气,经常弄得头破血流,有一次差点弄瞎了眼睛。他虔诚地参加所有的庆典和宗教仪式,努力跟老师学习各方面的知识——历史、地理、射箭、舞蹈、写作,还和母亲学习宗教知识,学会如何做上帝。我有些课程和他一起学习,两人互相帮助。他很体贴人,我们情投意合。
塔祖握着我的手,说:“泽,我想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上帝天父在跳舞使世界轮回时脚步凌乱。他的慧眼看不到未来。
不过那一刻,我所想的却是:为什么这样巧合?去年的此时此地,奥迷蒙说要娶我;而今年的此时此地,塔祖又说要和我结婚。
“也许吧。”我回答道,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会意他是在害怕做上帝。其实我也怕,可再怕也没有用。时候一到,我们就要成为上帝。
也许,那一刻来临时,太阳不再停驻卡纳伽德瓦山。也许,上帝根本没有将年带回开端。
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用慧眼看到东西,再不会有那一刻了。我们只能用凡眼看见事物。除了现实生活之外,其他一概看不到。
多么恐怖的想法啊!我有些窒息,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塔祖瘦削的手。直到定下神来,下定决心勇敢面对一切,我才松开手。
那一年里,白痴君主的睾丸终于发育成熟了,便想要强奸妇女。糟蹋了一个年轻的圣女后,他仍不思悔改,得寸进尺,上帝便阉割了他。从那以后,他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脸上却多了些抑郁和孤独之色。有一次,瞧见塔祖和我手牵手,他也学着我们俩的样子抓起亚杰的手站在他身边,嘴里还叫着:“我是上帝!上帝!”自豪地笑了。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