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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离解了,消散了。他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每天他都不加思考地把自己埋在日记、杂志、信件和散文中。他一点一滴地积累思绪,然后把作品投给小杂志。
夜幕降临,他躺在丽贝卡的身边。此刻,他又发现自己弥散在空气中,意识流于黑暗,不可辨识。
尽管他能读能写,但头脑中的世界却在萎缩和变形。他把一切都记录在日记和杂志里,大脑中却空无一物。他拥有那么多书,却无法从中引用出任何一句话。他每天都被媒体上的观点所浸泡,对自己观点的阐释却显得于瘪无聊。
灯光熄灭之后,他和她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听着遥远的苹果树叶子的沙沙声,丽贝卡于是开始给康妮讲故事。
丽贝卡的故事跟康妮的不一样,他的故事是光明的,而她的,却属于黑暗。
讲故事的时候,她不需要灯光,也不需要读或者写,她所需要的只是记忆。
她记得一切。
没有日记,丽贝卡就用自己的心整理清醒时的每一秒钟。她搜索过去和未来,寻找自己的生存模式,让自己对时间、光明,甚至空气里气昧的改变都变得敏感。
没有书报消磨时光,她却并不空虚。她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恰到好处的固执——她的个性在大脑深处不断地增长和膨胀。
(康妮躺在黑暗中,一边听故事,一边思考,他想到了火药:如果不加限制,火药只是安静地燃烧,但如果被压紧的话,它们就会爆炸。)
丽贝卡总是到晚上才开始讲故事,讲关于篝火的故事——讲人类部落聚集在文明的火堆边,一同抵抗蒙昧的黑暗。她的故事并不固定,有时候是关于几个人的,有时是关于一伙人,一个部落的。他们都是通过众口相传的故事来强化自身的身份认知。
丽贝卡给他讲他的工人们的故事,讲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得失,他们的仇恨和背叛。她说:
“昨晚,他们在伍德布里奇烧死了一个老黑鬼。”
他感到悲伤,不是因为她给工人取的带侮辱性的绰号——他从太远的地方来,注意不到这种细微的差异。
他的悲伤是因为: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各自集中成部落,对外来者越来越不信任,“外来”的定义也越来越广了。
人类语言的增殖和分化开始出现。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丽贝卡带上了浓重的萨福克口音,她的歌声充满了歌剧的韵昧。)
几年前,邻居哈德姆哈德拉说过的话,他至今仍记得:一切天地生灵,不管它们在哪里生活,如何生活,总是一再回归到同一种模式:手、鼻、眼睛和耳朵一一任何异形都不是真正的异形。他回忆着,哈德姆哈德拉所沮丧的应该就是这一点吧。
现在支持改良的争论越来越多,论据都显得非常合理。但是,康妮开始怀疑,这些貌似纯粹的争论,也许掩藏不了更黑暗的,或者潜意识的动机。
当高度智慧的文化遭到劫掠,于是口头传承取代了书本记载,轶闻旧事取代了历史;协作的动力仍然存在,但是协作本身,却在广义范围内变得不切实际了——因为巴比伦之塔已经倒塌,语言不再统一,普遍理解的梦想已经消散。国家在重生,民族在重生,世界的模式在分化。超越原始自然哲学的科学变得不再可能,于是宗教逐渐形成和发展,偶像崇拜广为流传。乡土观念在各地产生,人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方言,穿着自己的民俗服装,跳着自己民族的舞蹈。
康妮想:我们是好园丁,却有些华而不实。我们只是一味地屈服于对异族事物的庸俗渴望。
他想:我们已经把这颗星球变成了自己的温室。
丽贝卡说:“他们在他的脖子上挂上轮胎,还有一个青蛇麻草编的花环。轮胎把他压弯了腰,花环让他直打喷嚏。他们在他周围蹦啊,跳啊,唱啊,黑鬼,黑鬼,黑鬼……他的眼泪都流到鼻尖上去了。”
康妮的心和着她顽皮的、重复而沧桑的短句一块跳跃着,和着人类篝火故事的节奏,聆听着上古时期就留传下来的故事说唱。
康妮想起那位古希腊的盲诗人荷马,他也不需要书籍。
他害怕地大叫起来。
丽贝卡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她的手像苹果叶子一样轻盈,但有些粗糙:“怎么了?”
“我不想听这个,不要再讲了,我不想听。”
她对他说:“那天晚上,那个黑人逃走了,他们说他就藏在附近,藏在我们的土地上,而且就在那片苹果林里。”她说,“这件事得由你决定,现在是你的责任了。”
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宵禁、假警报、四处搜捕。最后,精疲力竭的康妮找到依普斯维奇的军队,说服他们放弃了追捕。
夜里,灯还没有灭,他读道:
“鲁丁的演说充满了智慧、热情和说服力,他的学识如此的渊博。他的穿着那么随意,他的为人又那么低调,然而没有人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的不平凡……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这么聪明的人是如何突然降临到他们身边的。”
她黑褐色的眼睛看着他:“这一段你前面已经读过了。”
是的,她大可以把那段话背出来,只要他提出这种要求的话。不过他没有。
“他的演说饱含着威严,也令人愉快,但却不那么容易明白……正是这种恰到好处的暧昧让他的演讲具有了特殊的魅力。”
康妮隐隐地想,伊凡·屠格涅夫的话在当时确实十分富于洞察力,但不知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台下的听众也许没有确切理解演讲者所谈的问题,但是他们都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激情在心中燃烧。”
丽贝卡不知道什么叫暖昧,想做都做不到。她的故事像刀锋一样明亮而耀眼。他瞥了瞥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也不会闭上。他的打击肢已经麻木了,他太累了,但是他还在继续读:
“……让大伙儿震惊的是巴希斯托夫和纳塔里亚。巴希斯托夫几乎没法呼吸,他坐在那儿,眼睛和嘴巴张的大大的——他倾听着,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人讲话一样,纳塔里亚的脸上罩了一层深色的红晕,她的眼睛盯在鲁丁的身上,忽闪忽闪地眨着……”
“明天。”他无法继续往下读了,“我们去散散步吧,你想去哪里走走?”
“到阿尔德河和沃尔河边去吧,”她说,“就是哈德姆哈德拉的侄子丢了鞋子的地方,也是沃福镇最后一个渔夫在那儿钓鱼的地方。 “
没有使用任何文字记录,她只是凭借故事的形式记下了这一切。一件事情就是一个故事,她记得每个故事,每一件事。
熄了灯,他在黑暗中舒展开四肢,瘫软在她身旁。她讲了一个关于海滩的故事,听说叫做切斯海滩,那是一个她所不知道的海滩。
“切斯海滩是一个高高的砾石海滩,狭窄的、咸涩的海水把它从海岸分离开来。”她讲道。
“就像我们这儿的河滩?”他说。
“就像这儿的河滩。”她同意他的说法,“但那儿是海,不是河流,还有,防波堤也大得多,是大石头做的。”
她告诉他:“你可以整天待在一座座沙丘中间,这样就看不到海了。但是你听得见海浪的声音,无穷无尽的浪涛翻涌着。很快,你的心里就会出现海岸的景象——推土机堆起来的卵石堆,像一条堤坝,隔开了海水的咆哮。但是潮水正在上涨,你身后陡峭的堤坝正慢慢被海水浸泡;你前面的碾碎机正把鹅卵石压成齑粉,筑造堤坝。你不知道海水现在到底多高,不知道潮水上涨多快,不知道海水再过多久就会浸没堤岸……”
早晨来临,你正在吃早饭,她走下楼梯,穿着一身红衣。你认得这身衣服,它属于你最近离开的那个女孩,属于你在巴黎的那个情妇。
连她的发型也跟你的情妇一样。
你什么都没说,你又能说什么呢?你甚至快无法呼吸了。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她说。
于是你们走出房间,穿过大门,走过一条又一条小路。你们的周围站着苹果树,一排连着一排,湿漉漉的砾石在你的脚下滑开,苹果树的叶子在窃窃私语,喋喋不休。她嗅着空气,你在想她发现了什么气味:是天气的,季节的,或者某天某个时刻的味道?她在微风里摆弄着发稍,头发梳得高高的。你所珍爱的、遮挡过她眼睛的金褐色的鬈发不见了。
你的果园沿阿尔德和沃尔河的堤岸向东呈扇形分布,河面很是宽广,但水有点混浊,海鸟在上空自由地翱翔,沿着河岸搜寻着食物。
河水缓缓流淌着,水里又是另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河流挟带着泥浆,不断分汊,形成一道道迷宫似的河道——有些是自然形成的,有些是人工拦造的。穿过荆豆丛生的地面,可以看到遥远的河岸边的土地,那里太过狭窄了,简直无法耕耘,于是古老的沼泽一直留存到现在。高大的、密密的芦苇把海滩边的防波堤、木板路和破旧的颓墙都塞满了。
她忽然转身钻进了草丛。她弯下腰,把红裙从小腿上卷起来。你问:你这件裙子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但她的回答却是:“我——我——我——”
她脱下鞋子。
“你想做什么?”
“趟水呀。”她拎起衣裙的一角,把长袜从光滑的褐色长腿上褪下来。
潮水退了,厚厚的淤泥露了出来,是巧克力一样的褐色。
“这里太危险,有流沙。”你告诉她,知道她也明了这一点。
她仍然心不在焉地把脚趾陷进了柔软的泥浆。
“要是我没回来,”她说,“那我就是游泳去了。”
“不,”你紧张地劝阻她,“别那么做!危险,不要这样!”
你站在那儿,看着她把脚涉人浅浅的水里,缓慢地向上游走去,小腿在哗哗的水里往前走着。当她离开后,你漫步到水边,研究她在泥巴上画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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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那是马歇尔·麦克鲁汉的书里的一句话:
“恐惧是任何现实社会的正常状态,因为在这种状态下,各个因素任何时候都相互影响着。”
来复枪的子弹从远处岸边的芦苇丛里射出来,射中了你的胸口,你没有倒下。这突然的袭击,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整个世界,撤消了肉体的制约,释放了你,你的种族、她的种族——所有的种族,一起融入这个从来不太陌生,也不太熟悉的世界。
你甚至没有摇晃。
你站在旷野中,看着破旧的废弃风车,听那急速的水流声,它们的低语和苹果树叶的婆娑声,繁复的声音啊,各不相同的声音。你看见远远的.一个拿着来复枪的影子从一堵断墙后跳出来,消失在芦苇丛中。
你的喉咙哽着,向后倒去,倒在地上。她飞快地向你跑来。
她的裙子脱掉了,头发也放了下来。你顺着发丝抚摸,发现它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你又看到了那一缕金褐色的鬈发。你顺着发丝往下抚摸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心里感觉很害怕。你正想开口讲话,一股血从你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她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你,把你抱起来,抱了一会儿。“别动。”她说。她哭了,用她的人民的那种柔和而平静的方式为你而哭。
你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