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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诵的是《旧约》,洪亮的诵经声跟两个人的谈话交混在一起。
康妮叫侍者过来买单(很久以前,他就给自己起了一个地球人的人名,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个女人的名字)。他对她说:“咱们这样分手真是过分理智了,我倒希望能摔盘子砸碗,随便砸碎点儿什么都行。”
她说:“你只是希望我能砸碎点儿什么,今天让你失望了。”
“王说,将活孩子劈成两半,一半给那妇人,一半给这妇人。”
她说:“你想让大家都来看我俩的笑话么?要吵也别现在吵,大吵大嚷只会有辱体面。”
康妮任凭《旧约》的经文流过耳旁,没费心思琢磨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活孩子的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心里急痛,就说,求我主将活孩子给那妇人吧,万不可杀他。那妇人说,这孩子也不归我,也不归你,把他劈了吧。”
女孩比画了个动作,把康妮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名男子的吟诵当中。“你明白吗?”她说,“有辱体面!《圣经》里也用过这个说法。”她笑起来,但马上又停下来,康妮觉得她哽噎了。
但是他拿不准。他的听力不够好一永远都好不了。他从遥远的地方来,用这些人的某种狭隘的说法——他是个“异形”。
他用自己的打击肢拿起杯子,倒掉剩下的苦咖啡渣——这种举动大大违反了他的种族的习俗。他现在已经懂得卖弄了,潇洒地显示着自己的“大丈夫气概”,甚至他来者不拒的姿态,似乎刚才作出的选择让他重新获得了自由!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想起了丽贝卡——那个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为了她,他甚至放弃了眼前这个迷人的女孩一一虽然她并不知道。
“王说,将活孩子给这妇人,万不可杀他。这妇人实在是他的母亲。
“以色列众人听见王这榉判断,就都敬畏他。因为见他心里有神的智慧,能以断案。”
女孩还在听人诵经,她面带微笑,不住地对康妮嘲笑般点头晃脑。
整个下午,她一句挽回的话都没说,似乎完全不在乎他们的分离。他希望这是她抵御忧伤的伪装。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因为两人关系的结束而难过。很快她就会把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康妮到达这颗星球的那天,哈德姆哈德拉曾作了一番粗鲁的评论,在今天看来,那番话简直一针见血。“我的朋友,麻烦在于,咱们好像跟人类没什么区别。”
“他的臣子记在下面……”
康妮吻别了女孩,转身离去。他愤怒地想,哦,这男人吟诵个什么呀,毫无理性的瞎背一气,不知所云。不过,这样的记忆力确实是了不起,似乎也蕴含着某种虔诚。
“在玛哈念有易多的儿子亚希拿达……”
康妮撇开刚才的想法,驻足倾听。“传教士”面朝着他:那是一种敌对的表情么?这些人一一任何人——他们的身体语言有什么含意?他无从了解。
康妮站在那里,像个无聊的人。他也知道自己确实看上去百无聊赖。
“在拿弗他利有亚希玛斯,他也娶了所罗门的一个女儿巴实抹为妻。
“在亚设和亚禄有户筛的儿子巴拿。
“在以萨迦有帕路亚的儿子约沙法。
“在便雅悯有以拉的儿子示每。”
康妮突然意识到,从前他太不在意人类的背诵功夫了,那不只是人类记忆力的炫耀,也不只是人类对普沙侵略者的抗争,好像在说:“即使落到现在的田地,我们仍然保存着祖先的文化!”
“基列地,就是从前属亚摩利王西宏:和巴珊王噩之地,由乌利的儿子基别一人管理。”
康妮点了点头,当然不是出于尊敬,说到底,真要尊敬他们的话,那可太荒谬了:这无异于把一个古老而蒙昧的血统摆在高高在上的地方,让学识渊博的人顶礼膜拜。不过,他们的种族居然如此快的重新掌握了长篇背诵的技巧和习惯(它们:存在于书写和阅读之前不远的时代),这其中,有地球人的意志和决心。
那个男子大可以是一位来自公元十五世纪的福音传教士。自那个年代之后,六个世纪的写作、出版和阅读,六百年的文化传承,在今天看来,仿佛只是一出闹剧,一次冒险的j实验,最终被蔽天而来的外来统治者所终结。
康妮从他身边走过,前往伦敦地铁北站。男子仍然没有停止演讲。
“犹太人和以色列人如同海边的沙那:样多,都吃喝快乐。”
普沙人在地球上安营扎寨的时间仅仅只有二十年,但是在第一次接触地球的前三十年,他们便已开始了对人类“牧场”的经营——首先必须寻找到可以让人类变成文盲的“污染”物质,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因为同时还得避免触发副反应:如孤独症(它通过各种不同寻常的悲伤行为表现出来),更不用说形形色色的失语症了。
在语言能力面临崩溃之时,人类这种动物自然而然地开始谴责自身的T业文明。普沙舰队停住了脚步,它们各自分散丌,使人类无法探测到,直到人类忘记了如何谴责,忘记了怎么诽谤,零星的战争全部结束——直到地球人的信息交流减低到他们认为安全的水平。
人类对普沙到来的反应林林总总,极其卉怪,各地都不尽相同——事情本应如此,对普沙人来说,地球人协调一致的反应意味着他们末日的来临。
在铁路沿线无论什么地方,其他人总是对康妮恭恭敬敬,态度友善,特别是在萨福克终点站,他经常在这里喝一杯不加牛奶的茶,然后搭上列车驰向三十英里外的果园。他在这条线上来来回回已经有十个春秋了。就是住这条线上,他认识了丽贝卡。
十字路口有一个俱乐部会馆,是座白色的老房子,房间宽阔高大。他时常在前往果园之前在那儿快速吃一顿早餐。附近还有一个兵站,随着地球人自治步伐的加快,俱乐部已经成了简易的临时宿营地。普沙人和人类官员都把铺盖堆在大厅里,环境显得嘈杂而喧嚣。这儿也常能见到攀附钻营的平民。现在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叫丽贝卡——这个名字用他的本族语读起来流利而诙谐,在他的族语里,这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肥鱼。当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这个女人正跟一帮普沙新兵喝鸡尾酒。这是一群刚招募米的新兵,政府本想用他们为那些吃着军饷却死气沉沉的部队带来新气象,结果他们没多久也成了恣意放荡的侵略者。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混到他们中间去的。和许多疯疯癫癫的、失魂落魄的人类渣滓一样;被动荡和骚乱的社会抛弃,看不到未来,也没有幻想。
几天以后,在前往巴黎的火车上,正当他跟往常一样犹豫着不知道坐哪个位子时,发现自己差点不经意间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她独自坐着,白皙的皮肤,金褐色的头发平直而修长,一缕鬈发遮住了眼睛,形成不对称的脸型。他被吸引住了。
她对面的位置没有人,仿佛专为邀请他而空着似的。
他于是坐了下来,开始捧起书读(或者说假装在读)。他在大脑里飞快地搜索,寻思着合适的举止,合适的坐姿,以及合适的自我介绍。该如何开口呢?俱乐部和朋友们中间盛行许多恐怖故事。有一则故事是这样的:一个世袭五十七代的普沙大贵族来地球访问,有人告诉他,适当地提及女人的容貌会令她们心花怒放,于是,他便对北美第一夫人的满口黄牙大加赞赏——
毕竟,你怎么才能够保证自己不会遭遇同样的窘境?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你在读什么?”
他书写肢刺痛了一下,他居然把开场白留给了她。
他在读的,或者说假装在读的东西相当无聊:一些基于他自己的文化背景的花巧诗句。不过,他的包里确实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比如小说——人类在最近几个伟大世纪所付出的心血的结晶。但是他觉得在她面前读这些东西未免有点缺乏教养。
旅途就要结束了,她早已让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禁不住她的甜言蜜语,从包里取出了那些书——上面有萨基的两篇小说,还有奥格登·纳什的打油诗——开始读给她听。他的声音热切而洪亮,但不算太好。书皮很旧,破破烂烂的,还是平装本,有两本的书页已经松动了,萨基的书甚至掉出一页,落在脚边。她弯腰把书页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而他则打量着垂在她眼前的那缕鬈发,渴望着能替她把头发拢到耳后。对于自己的这种冲动,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发现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书页,心中突然一阵难过。
“我是唱歌的,”列车穿过巴黎市郊时,她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是一名歌手。”
他作了番老套而笨拙的评论,她肯定已经听过上百遍了:比如人类的歌唱跟普沙的抽泣声如何相近——虽然旋律绝非杂乱无章,但在普沙人听来,却格外地含糊不清。
“我为人而歌,”她说,“而不为普……沙。”她犯了一个常见的拼读错误,把普沙的“普”字拉长了。
她的奚落应该说并不重,也不算过分,可是它为什么伤人如此之深呢?
她套出了他兴趣之所在,这事回想起来让他很不好受。他承认了自己对地球人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相当感兴趣,于是朗读给她听;而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蔑视着他:哦,夸夸其谈的侵略者,自相矛盾的普沙人,封住了我们的喉咙,却叉叫我们开口。
这些事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康妮当时也是刚刚来到地球,还完全不知道在那样拘谨的谈话中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同样在返程的路上,又是同样的巧遇!但如果不是康妮叫住她,她差点就和他擦肩而过了。
不错,他们又搭上了同一趟列车,但也不是全然碰巧:他去巴黎是为了向聚集在那里的农民表示祝贺,并表达普沙人对自治后的贸易链的关注。而丽贝卡则是专门去为他们歌唱的。
这些天来,公共事务似乎影响到了所有的人:先是商业交易会,紧接着是巡回音乐会,音乐会过了又是宗教节日。这些活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老一套,失去了文字的文化变化不出太多的花样。
在一个没有文字的社会里,个体和小圈子的古怪习惯无法有效地沟通和协调,于是一切都趋向现存的社会习惯,甚至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
在回去的路上,康妮跟丽贝卡谈到了这些事情,但接着他就有点后悔了,这好比把她的周遭比作监狱。他感到不自在。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想要说点什么——一个热切的建议,但是要尽可能随意地提出来,不让她看出任何破绽。
他刚要开口,却觉得自己在发抖,这让他有些意外。
“你想说什么?”
“哦,我有个建议,但现在,我觉得——这事的可能性太小。”
“什么建议?”
“嗯……”他说,“嗯……我想邀请你,访问我经营的果园,我是说……周末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俱乐部那儿太拥挤了,在我的果园里,你能……能玩得更畅快,如果你能来的话。”
“可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事不可能呢?”
“不是不可能,我是说——”
他开始跟她讲